一二九章 寒催酒醒,曉陌飛霜定(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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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指神丐看了看瀾中鶴,嘻嘻一笑,道:“大家看看,這不,狐狸尾巴可是露出來了吧。……嘿嘿,你千方百計不讓俺來參加你這勞什子大會,幸好你的寶貝女兒開恩,我這可不是也進來了。瀾公,說句實在話,你我交道打了幾十年了,我還不知道你麽?”
“你,你可別亂說話,小心敝人拿你身邊那小丫頭作法!”
“嘿嘿,你敢嗎?她可是江南家大小姐,你動她一下試試,況且,你不是也有女兒麽?嘿嘿……”異指神丐拿眼瞄了瞄瀾苒,抬起左手摸了一把頷下的白胡須,嘿嘿一笑,語氣怪異陰損。
“你,你……”瀾中鶴一時氣結,竟說不上話來。
“瀾公,俺真人麵前不說假話,你口口聲聲說焰小姐是北宮妖女,拿焰小姐作法,可我沒聽說過這焰家小姐有啥不良之處,她有濫殺無辜麽?她有假人之手去奪人家財麽?她有扮作海盜去東南海上那座仙山上搶奪人家的鎮山之寶麽?她有讓自己妹子使美人計,去騙那個人麽?還有呢,嘿嘿,你的目的吧,不言自明,俺也就不說了,……要不讓俺老叫花子繼續聊下去。”
“你,你,……好了,敝人今日可以放過他們,但是……”
“怎麽?你還想要在人家後一輩人身上找到那便宜?俺勸你死了那條心罷,你瀾公可就別想了,我剛才可是在柳園外看到了那副《遊春圖》在這裏開卷了呢,你小妹可是真有心呐。……嘿嘿,俺勸你還是收收心,正正經經做你的瀾公,正正經經做個君子多好呢,何必一輩子為了功名利祿,活得這般累呢,對吧,瀾公。……”
“你,你給敝人住嘴,你帶著他們給敝人滾,滾,馬上滾,……別再讓敝人看到你們!”瀾中鶴氣急敗壞,看著異指神丐,一張方方正正的臉,登時如凝寒霜,陰沉著,冷聲說道。
異指神丐嘿嘿一笑,不再搭話,轉頭看著鬱慕正等人,又是嘿嘿一笑,道:“鬱山主、成寨主,還有你們這幾位大蒼山的朋友,你們是打算留下來吃夜飯麽?這瀾家主人好似並沒有留下你們吃夜飯的打算呢,嘿嘿,你們還不看看這天色,太陽可是快要下山了,此時回家,還能趕上飯點呢,嘿嘿。……”
說著,右手那隻增生的異指變回小小的指頭,與大拇指合二為一,顯出一個小小的凸起,輕輕揮了碧玉竹棍,口中吹動竹哨,哨聲轉作柔和,場中蛇群聽得哨聲,立即一隊隊前伏後起,前後緊緊相接,整齊有序的排列起來,分列左右,中間留出一條通路,僅容一人可行。
鬱慕正皺了皺眉頭,陰沉著臉,看了看異指神丐,轉頭向瀾中鶴拱手一禮,道:“瀾大哥,小弟先行告退,咱聚義之事待日後再行商議。”說罷,衣袖輕輕一揮,帶著崆峒山留下的數名白衣男子,攙扶著身負重傷的諸永與馬致遠,沿著蛇群讓開的小道,緩步走出了柳園的圓月形大門。餘下其他各山寨子的人眾亦是隨了上去,魚貫出了這次未獲成功的金鼎大會的現場。
異指神丐見場中隻剩瀾府眾人與觥幾仇、焰霓裳二人,遂向瀾中鶴嘿嘿一笑,拱了拱手,轉頭對觥幾仇二人道:“觥小友,你二人也隨我去吧,人家瀾公是不會留你吃夜飯的,咱家小丫頭作了夜飯,正等著咱們回家開飯呢,嘿嘿。”說著,解下腰間一個小小的竹編笆簍,打開蓋子,放在草地間,口中吹著竹哨,成千上萬條毒蛇亦是隨了哨聲,翻翻滾滾,紛紛湧入這個小小的竹編笆簍,便似這個竹編笆簍是一個無底洞一般,不一會,群蛇盡皆進入。
異指
神丐提了笆簍,蓋好竹蓋,掛在腰間,向觥幾仇與焰霓裳輕輕揮了揮手,嘿嘿一笑,道:“走,咱們也該回家咯,開飯咯。”向著圓月大門處揚長而去,觥幾仇攙扶著焰霓裳,忍著腿上的傷痛,跟在異指神丐身後,出了柳園,三人一路沿著林中小道,向瀾園之外走去。
路過湖邊時,觥幾仇轉頭看了看柳湖中央的觀瀾閣,夕陽西下,粼粼清波之中,仍是一派極美的湖光水色,心中感慨適才生死兩端,所遭平生未有之險,不勝唏噓。唏噓之中,心中隱隱覺得有什麽不對勁,但一時竟又不知從何說起,隻覺得今日所見的那位叫瀾蘭的前輩神秘之極,雖未曾看見她白紗之後的麵容,但總覺她給自己的感覺是如此親切,如此讓自己依依不舍,心想,倘若以後還有機會,自己還得再來一次,探望這個雍容華貴的婦人。
出了瀾園,自去瀾園外臨時搭建的馬房中牽出青驄馬,扶了焰霓裳騎上馬,自己坐於其後,二人並騎,隨了異指神丐向城外緩轡行去。
三人一路出得城來,異指神丐回頭對二人說道,“咱們還是加快步子罷,你二人騎馬緊隨,可別落下了,嘿嘿。”說著,騰起身來,踏著路上漂浮的風塵,禦風而行。
觥幾仇見了,一抖馬韁,青驄馬登時四蹄翻飛,緊緊隨了上去。
三人在官道上向西南奔行了約半個時辰,便來到一處山腳。異指神丐飛行的速度慢下來,落足於山腳小道上,緩步而行,二人坐於馬上,隨在異指神丐身後,亦是緩轡行去。
此時,暮色煙青,一抹暈紅色的彩霞流連在天邊,二人抬眼望去,但見前方峰巒疊嶂,崖壁峭立,平台幽寂,怪石嶙峋,洞穴深邃,林木蔥鬱,水光野嵐,相映成趣,既有北方山勢之雄,又有南方山色之秀。
異指神丐回頭來說道:“你們眼前之山便是崆峒山了,我們現下便行走於崆峒山南,這山色之美不錯罷,真不愧為西鎮奇觀第一山之美譽,唉,可惜了,這北宮天庭挑起的戰爭,打破了此世間所有的平靜,讓人好不安生!”語氣之中,頗有憾意。
說話間,三人便已走到一所穀口,緩步入穀,隻見眼前兩山夾峙,中有一水緩緩流淌,兩岸石壁參天,路回水轉,如入絕境。河兩岸皆為紫紅色堅硬礫岩,在暮色回光之中,呈現出一種奪人眼目的胭脂紅。
異指神丐輕輕喟歎一聲,似是自語,又似是對二人說道:“這流淌了幾萬年的胭脂河呢,當年始皇帝來此登臨崆峒山,所帶隨從眾多,僅宮女便有兩百餘名,一路遠程跋涉,當這些宮女走到此處山腳下之時,已是疲累不堪,看到此處山清水秀,便臨岸照著清冽的河中之水,以之作鏡,裝扮自己。當如此之多的麗人們用香巾擦汗時,香巾飄落,浮於水中,而河邊桃花亦是片片飄落,映於水麵,河水浸染,水色便與自己的膚色一般,粉嫩透紅,河水竟給染成一片胭脂顏色,芳香四溢,於是,便將此河取名為胭脂河。唉,一代帝王已已矣,‘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時過境遷,唯一不變的還是這一樹樹的桃花,花色依舊粉紅。……”
二人於馬上緩轡而行,聽得異指神丐喟歎有聲,俱是感慨不已。
觥幾仇一日間陡遭大險,護著焰霓裳死裏逃生,忽見這眼前美景,不由讚道:“此數十裏短行,峰回路轉,卻有閱盡長江三峽之奇、險、秀的妙趣,風光如是,便似人生長途,處處皆險,卻又處處有奇,此生不枉矣!”
焰霓裳在身前聽得,輕輕咳嗽了兩聲,輕聲說道:“人生如是,長途渺渺,但願人未老,千裏共嬋娟!”
三人沿著河岸繼續前行了約四五裏地,便來到一處石橋。但見在胭脂河上,有一巨石淩空而架,橫跨兩岸峭壁之上,奇險靈秀。這胭脂河流經此處時,天上掉下一巨石,阻斷了胭脂河水,工匠們遂巧妙將兩處石質最硬、地勢最高的地方留下來作為橋,於巨石下方鑿開石孔,在河上以巨石麵留為橋,中鑿石孔十餘丈,以通舟楫,橋因勢而成,鬼斧神工,古樸精湛,突兀聳立於胭脂河上,有如天生。
觥幾仇見河畔山路崎嶇,腿上之傷已不似先前那般疼痛,遂下了馬,牽了馬韁,隨在異指神丐身後,跨上胭脂石橋。站在石橋中段,四望群山,一河東西,暮色垂垂之中,但見其間峰巒雄峙,危崖聳立,似鬼斧神工;林海浩瀚,煙籠霧鎖,如縹緲仙境;高峽平湖,水天一色,有浩蕩大海之神韻。既富北方山勢之雄偉,又兼南方景色之秀麗。
幽幽的山林之中,隱隱有秦漢的亭台樓閣,寶刹梵宮,廟宇殿堂,古塔鳴鍾,暗暗布於諸峰雲深處。
三人繼續往前走,沿著河邊山路緩步行了半個時辰,便來到胭脂村。
暮色之中,胭脂河浩浩之水,悠悠蕩蕩,日日夜夜便從胭脂村邊繞過,東向匯入黃河,同歸於海。
河畔一排排繁盛地長滿桃花樹,因此間背處崆峒山陰,桃花笑著東風,依然粉紅,葉子似碧玉般綠。村前村後的綠株青青,樹下的蔓草正繁生得熱鬧,暮色之中,一抹彩霞映照,更增了幾分蒼翠。
沿著河岸向村中走去,河岸正有十幾名女子正在洗滌衣服,或是擔水造飯,聽得“噠噠”的馬蹄聲響,皆是抬眼看了過來,立時便有幾名婦人招手笑著向他們叫道:“老村長回來哪!老村長回來哪!”
異指神丐亦是抬起手來,給那些河邊的人打著招呼,微微笑著,轉頭對觥幾仇說道:“唉,這些人也是可憐呐,我於外間行走時,見他們因遭戰禍,流離失所,遂帶了他們回來,在此處安居,暫避兵災,但願,北宮鬼子們別找到此處來才好!”
說著,三人沿著河畔桃林中一條小道,進了村來,但見村中處處,已是炊煙嫋嫋。
走到村中,隻見村中打穀場邊,那株大桃樹下,圍著一堆小孩童,約有十七八個,正自聚精會神的聽著一個目盲的老者打著快板,說著獨白。
那目盲老者甚是瘦削,六十來歲年紀,一件灰布長袍早洗得發白。聽著“噠噠”的馬蹄由遠及近,他翻著白茫茫的眼眶,轉向觥幾仇等人行來的方向,滿是皺紋的臉上顯出一抹笑意,隻聽他輕輕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將雙手中四片桃木小板甩動起來,碰了幾下,“劈劈啪啪”,“劈啪啪啪”一連串脆響,然後大聲唱起來,三人聽得,這聲音蒼涼之中,有著無盡的傷世之情:
“步登北邙阪,遙望洛陽山。
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
垣牆皆頓擗,荊棘上參天。
不見舊耆老,但睹新少年。
側足無行徑,荒疇不複田。
遊子久不歸,不識陌與阡。
中野何蕭條,千裏無人煙。
念我平常居,氣結不能言。”
“劈劈啪啪”,“劈啪啪”,“劈啪劈啪”,“劈啪啪”……快板脆聲響過處,兩行淚水竟從老者空洞無神的眼眶中慢慢流出,順著臉頰流下,落在衣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