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章 人間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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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這個時代還是100年後,電影的拍攝過程並無本質的不同,隻是後者可能更精細化更專業而已。
從第二天起,飛瑪斯就被帶到電影拍攝現場參與拍攝。
它不知道正在拍攝的是哪部電影,作為18條替身狗之一,它無須被告知這些事。作為臨時主人的羅傑也不關心,在片場裏他的目光始終貪婪地追尋著那些時髦靚妞,隻要能拿到他那份錢,他樂意讓飛瑪斯做任何事,無論有多危險。
而那條狗,那條尊貴的明星狗,片場裏沒有人真正的喜歡它,也許除了它的主人以外。
它拿著比人類主演高8倍的片酬,每次來片場時都會坐著公司為它定製的專車,脖頸上戴著一串光芒四射的鑽石項鏈,當劇組人員在中午吃簡陋的大鍋菜時,它則獨自享用牛排——由高薪聘請的主廚親手烹製的、帶有洋蔥的七分熟牛排。
至於紅酒,在公眾場合裏是不會為它準備紅酒的,畢竟有《禁酒令》在嘛。
另外,盛放牛排的盤子是銀質的。
它的一舉一動就是在赤果果地打所有人的臉,提醒他們在這裏你們是不如狗的。
片場裏沒有人敢違逆它的心意,畢竟連公司老板被它咬了也隻能忍氣吞聲。
100年後的片場也許存在諸多不如意之處,但是從當紅明星乃至劇組裏的狗,至少在表麵上做到了人人平等,無論高低貴賤全都在吃同一份盒飯,哪怕這份盒飯是被生活製片克扣過的、還不到10塊錢的夥食標準。
當然,這並不是它的錯,它隻是一條狗,是人跪在它麵前把它捧上了神壇。
拍攝危險鏡頭的時候,它不會親自犯險,而是從18條替身狗裏隨意選一條,比如今天,某條倒黴的狗將被選出來與一頭大黑熊搏鬥。
這是一頭真正的黑熊,被關在籠子,渾身的腥臭味,焦躁不安地在籠子裏走來走去,時而發出一聲沉悶的低吼。它來自馬戲團,馴獸師表示它不會捅簍子,但誰也不敢讓那條明星狗去跟這頭黑熊演對手戲,萬一受傷的話,誰負得起責任?
“9號!讓9號替身狗去試試!”導演叫道。
沒有電網,沒有麻醉槍,更沒有100年後的電腦特效,所有的安全保障全來自馴獸師的一句話。
9號替身狗被牽出來,然而它剛剛靠近籠子裏的黑熊,就緊張地遠遠繞圈子,即使工作人員把它牽到籠子旁邊,一鬆開牽引繩它就跑開,試了幾次都不行,這樣沒辦法拍攝德牧為了保護小主人而惡戰黑熊的驚險鏡頭。
“17號!換17號試試!”導演又指名另一條倒黴狗。
17號替身狗與9號正相反,它麵對黑熊表現得太過激,一鬆開牽引繩就狂吼著衝上去咬黑熊,結果被黑熊從籠子的縫隙間揮出一巴掌,正扇在17號的腦袋上,當場就把17號打翻在地,尖銳的爪子把17號的頭側撓得皮開肉綻。
不僅如此,聞到血腥味的黑熊被徹底激怒了,在籠子裏愈發暴躁,似乎連馴獸師都束手無策。跟這頭狂暴的黑熊比起來,所謂的獒王就是渣啊!
在場眾人全都心裏打鼓,猜測今天是沒辦法完成這個鏡頭了,隻等明天這頭黑熊平靜下來再另找一條狗嚐試。
但是導演並不打算放棄,他之前正好有些犯愁來自馬戲團的黑熊沒有野性,拍不出他想要的效果,黑熊被激怒反倒符合他的心意。
“繼續!”導演宣布道,“再牽一條狗過來!”
“牽哪條,先生?”工作人員詢問道。
導演的目光從一排候選德牧的身上掠過,“選哪條呢……”
“汪汪!”
飛瑪斯突然吠叫起來,因為它知道無論其他哪條狗麵對這頭黑熊都沒有勝算,輕則受傷,重則身亡。
導演若有所思地說道:“嗯?這條就是剛來的13麽……聽說這條狗有些能耐,本想留著它用在關鍵時刻,不過看它挺積極,就讓它試試吧。”
“隨時為您效勞。”羅傑本來不想出頭,他也看出這頭黑熊不好惹,生怕飛瑪斯受傷害得他被掃地出門,但帶到如今也沒有辦法,隻得硬著頭皮牽出飛瑪斯。
飛瑪斯站定在黑熊的籠子前,既不叫也不跑,就那麽鎮定地注視著黑熊。
它的表現令導演眼前一亮,拍板道:“不錯的小家夥!好膽氣!就讓13來演這幕戲吧!準備開拍!”
黑熊與飛瑪斯一起被帶進樹林中臨時搭建起來的圍欄,以保證工作人員的安全。
隨著導演一聲令下,黑熊的牽引繩被釋放,早已被激怒的它立刻咆哮著衝向飛瑪斯。掌摑、啃咬,撲擊……隻要被它擊中一下,飛瑪斯非死即傷。
在這幕鏡頭裏,飛瑪斯不需要擊敗黑熊,隻要令黑熊知難而退就可以了。它倚仗著靈活的身手左衝右突,以逼真的假動作一次又一次令黑熊撲空,同時不斷吠叫給黑熊施壓,間或還會不引人注意地衝著黑熊的眼睛踢起沙塵和小石子,讓其難以視物。
黑熊的狂怒與體力一起漸漸消失了,它發現自己拿這條機靈的狗根本沒辦法,而且再這麽下去恐怕自己還要吃虧,便灰溜溜地轉身退走。
“哇!這條狗太棒了!”導演興奮地鼓掌,這幕本來很難拍的鏡頭居然一次通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有什麽棒的?無非是一條替身狗而已,如果我的狗親自上場,比它做得還要好。”坐在場邊觀戰的鄧肯不屑地說道,他的狗趴伏在腳邊,不知道何看起來有些蔫蔫的。
“是,是,鄧肯先生,您說得對!”導演自知失言,趕緊陪笑道,“那個……鄧肯先生,下一個鏡頭是成功地趕走黑熊後,飾演主角的狗與小男孩擁抱在一起,您看這個鏡頭是不是……”
鄧肯驕傲地站起來,整了整衣襟,“當然是我的狗來演,沒有誰比它更能表現出這種細膩的情感。來,夥計,該咱們上場了……”
他招呼了兩聲,他的狗才顫巍巍地站起來,剛走出幾步,就萎靡不振地趴倒在地上。
“醫生!醫生!醫生在哪?快叫醫生過來!”鄧肯慌了神,推了推他的狗,它掙紮了幾下卻怎麽也站不起來。
導演也慌了,“快去叫醫生!快去叫查爾斯先生!快去叫老板!”
整個劇組頓時亂成一團。
軍旅出身的鄧肯力氣不小,他見醫生遲遲沒有過來,奮力抱起自己的狗坐回車上,猛踩油門向醫院疾馳。
在周圍的混亂中,飛瑪斯看著這熟悉一切,記憶正在複蘇。
沒用,即使鄧肯趕到醫院也沒用,這個時代的獸醫學非常落後,根本查不出那條狗是得了什麽病,他們甚至連古老的放血療法都試過了,卻無濟於事。
飛瑪斯閉上眼睛。
周圍的人和物像是百倍速度快進的電影一樣,閃電般出現又閃電般消失。
它睜開眼睛,場景切換了——這是它的心象世界,它是心象世界的主人。
飛瑪斯再次回到了查爾斯的豪華辦公室,隻不過這次沒有羅傑的陪伴。
除了它之外,辦公室裏隻有查爾斯和鄧肯兩個人,他們愁眉苦臉長籲短歎,像是世界末日來臨一樣。
“結束了。”鄧肯痛苦地搖搖頭,“一切都結束了。”
他站起來,晃晃悠悠地往外走。
“等一下!”查爾斯跳起來,一把攬住他的肩膀,激動地吼道:“結束?別說傻話了,怎麽可能這樣結束!你當然可以選擇一走了之,但投資人的錢怎麽辦?我又怎麽向老板交待?”
“你以為我願意?但不結束又能怎樣?”鄧肯已經淚流滿麵,一個大男人竟然捧著臉痛哭失聲,“它已經走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世界上再沒有第二條狗能有它那樣精湛的演技了……”
“這個嘛……我看倒也未必。”查爾斯意味深長地說道。
鄧肯覺得像是被冒犯了一樣,憤怒地說道:“你是什麽意思?”
自從他的狗離開後,他就覺得查爾斯的態度與以前相比有了微妙的變化,對他不再那麽畢恭畢敬,偶爾還會盛氣淩人——他很難接受這種態度的轉變。但是他忘了一件事,在這棟大樓裏,狗是比人值錢的,比所有人都值錢,包括查爾斯,也包括他。
查爾斯指了指蹲坐在旁邊的飛瑪斯,“你不覺得13跟你的狗很像麽?”
“是很像,那又怎樣?”鄧肯語氣很衝。
查爾斯慢條斯理地說道:“13跟你的狗很像,而且據導演說,它的演技也很好,所以我有個主意。”
鄧肯不是傻瓜,他已經猜到了查爾斯想說什麽。“你……你……”他難以置信地指著查爾斯的鼻子。
“別這樣看著我,我也是沒辦法。”查爾斯搖頭,“鄧肯先生,這個辦法隻是權宜之計,卻能減少咱們雙方的損失。如果是人類演員的話會很麻煩,但13隻是一條狗而已,它不會透露出去,這件事隻有你和我知道,隻要咱們守口如瓶,誰又能發現呢?”
鄧肯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看得出來他的腦海中正在產生激烈的思想鬥爭。
查爾斯進一步勸道:“鄧肯先生,你瞧,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而且沒什麽風險,難道你的錢已經掙夠了?我聽說你最近又豪擲千金買下一塊地皮正在修建別墅,手頭還寬裕嗎?”
他的語氣軟中帶硬,如果不能妥善解決這件事,別說他的高級主管位置坐不穩,就連剛剛走上正軌的公司恐怕也前景不妙……
跟所有的美國暴發戶一樣,鄧肯沒有存錢的習慣,花起錢來也沒什麽計劃性,他壓根兒沒有想象過自己的狗會莫名其妙地突然出事,把他所有的錢,連同預付的部分片酬,全投進了別墅和奢侈品的消費上麵——這本來沒什麽,因為隻等這部片子拍完,大把大把的鈔票就滾滾而來,誰知竟然出了這麽檔子事……
鄧肯心裏空落落的,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得來的一切全都建立在狗屎運上,他幸運地在戰場上撿到了一條狗,僅此而已。沒有狗,他什麽也不是。
想到這裏,他頹然坐倒在沙發上,有氣無力地說道:“查爾斯先生,說吧,你打算怎麽樣?”
查爾斯見鄧肯願意配合,也是鬆了一口氣,畢竟這出戲少了鄧肯沒法演,鄧肯與他的狗從來是形影不離,隻要鄧肯在,人們下意識地就不會懷疑那條狗的真偽。
“13與你的狗很像,所以從外形上我們無須多加顧慮,關鍵是要培養他的習慣,讓它和你的狗從行為上也相似。”查爾斯說到這裏,拍了幾下巴掌。
恍惚間,飛瑪斯以為是張子安在拍巴掌,如果是在寵物店裏,接下來就會是四隻阿比西尼亞貓出場跳舞……然而不是,出場的是一個彬彬有禮的廚師,他推著一輛餐車,恭恭敬敬地將精心烹製的洋蔥煎牛排擺放到餐桌上,同時將琥珀色的香醇紅酒注入杯中,便悄然告退。
查爾斯走到飛瑪斯麵前,笑容可掬地鞠躬說道:“大明星,您的午餐已經準備好了,請用餐吧。”
鄧肯看著充滿滑稽和荒誕的一幕,腦子完全混亂了。
查爾斯見飛瑪斯沒有動,暗暗衝鄧肯打了個手勢,示意讓他也過來。
鄧肯硬著頭皮佯裝出笑容,用對待戀人和孩子一般的溫柔語氣對飛瑪斯說:“來吧,親愛的,快來吃你的午飯吧。”
如果飛瑪斯是人,一定會起滿身的雞皮疙瘩。
它已經決定不再逃避,無論發生什麽事,都勇敢地配合這兩個小醜,將這幕人間喜劇演到最後。
畢竟,今天它是主角。
於是它躍上餐椅,開始享用午餐。
上等牛排火候烹製得恰到好處,吃起來鮮美多汁,上個世紀的法國頂級紅酒喝起來甘美無比,宛如瓊漿玉液,但是很奇怪,它心裏更懷念寵物店裏的土豆燉牛肉和紅星二鍋頭……盡管牛肉隻是尋常的超市貨色,盡管土豆經常被燉得太硬,盡管二鍋頭喝下去像火燒一樣辣嗓子,但它就是覺得那些東西更好吃。
它似乎有些明白了,重要的不是吃什麽,而是誰在陪你一起吃。
寵物店寒酸簡陋,卻擁有這間辦公室永遠不會擁有的東西。
飛瑪斯將牛排和紅酒吃完,包括西蘭花和蘑菇,唯獨剩下了洋蔥。
查爾斯捋著唇上的短須,微笑著跟鄧肯說道:“看來我們的大明星口味變了,不喜歡吃洋蔥。”
“那就告訴我們的主廚,下次改個菜譜,不要放洋蔥。”鄧肯慨然說道,他也愈發嫻熟地扮演起自己的角色。
查爾斯附和道:“沒錯,為了拍攝的需要,我們大明星的一切要求都應該被滿足。”
飛瑪斯真的想大笑三聲,又想大哭一場,這兩個人的演技堪比還未誕生的奧斯卡影帝。
“還有這個,再把那個戴上,戴上以後咱們的大明星肯定更加英俊不凡!”查爾斯向鄧肯使了個眼色,後者肉疼一樣從兜裏掏出一串晶瑩閃爍的鑽石項鏈。
鄧肯伸過手去,想解下飛瑪斯的皮質項圈,給它換上鑽石項鏈,然而他的手剛觸碰到皮質項圈,飛瑪斯就突然狂吼起來。
“別碰!”
鄧肯嚇了一跳,手一哆嗦,鑽石項鏈啪地摔在了地上。串繩斷了,數十顆璀璨的鑽石灑滿了整個地毯。
飛瑪斯放輕了語氣,“別碰,你們不配。”
它知道,真實曆史中的自己一定是被他們戴上了鑽石項鏈,偽裝成了另一條狗,但在這個亦真亦幻的心象世界裏,它想多保留一些自我。
查爾斯卻誤會了,他自作聰明地指了指鼻子,意思是飛瑪斯肯定是從項鏈上嗅到了另一條狗的味道,因此不願意戴。
“看來,我們的大明星有些喜新厭舊。”他微笑著說。
鄧肯會意,立刻接道:“這條項鏈款式太老舊了,鑽石的純度也不夠高,工藝更配不上它的身份,我馬上給瑞士那邊打電話,重新訂做一條。”
“理當如此。”查爾斯點頭,突然像想起了什麽似的說道:“還有我們大明星的專用車,已經開了一年了,是時候換輛新的了,我也馬上通知福特公司。”
“對了,”鄧肯皺了皺眉,壓低聲音說道:“那個叫羅傑還是羅姆的,怎麽處理?如果他要他的狗……”
查爾斯胸有成竹地笑道:“他的狗在拍攝途中意外死亡,本公司表示最深切的遺憾。雖然隻是一條無足輕重的替身狗,本公司還是會出於道義發給他一筆撫恤金,然後把狗的屍體交給他安葬。”
鄧肯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最終又咽了下去。
飛瑪斯沒有聽他們說話,它被地毯上漫如繁星的鑽石吸引了目光。
每顆鑽石的每個切麵都像鏡子一樣倒映著它的身影,無數的身影忙碌於不同的電影裏,扮演不同的角色。
飛瑪斯突然笑了起來,仰天長嘯:“噫!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