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陰後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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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後,宋缺果然按其所說, 每日拖著那重傷未愈的身體給祝玉妍做飯。他見多識廣, 做出的飯食雖稱不上美味, 也中規中矩。祝玉妍每日叫個傷患伺候著, 也難得生出幾分愧疚之意, 神態愈見柔美, 嘲諷之話也越來越少了。半個月下來,兩人竟也培養出了些許默契, 找到些類似平民夫妻男耕女織的生活之趣。平淡簡單, 自足自樂。
盡管情劫還未曾堪破,但祝玉妍明顯可以感覺自己的心境變化, 境界亦有所提高。而宋缺雖然傷口未愈, 氣息與月前相比也大有進益。
然而他二人都清楚, 這樣的日子好是好,可終歸不是他們該享受得。祝玉妍肩負魔門,宋缺乃宋閥之主。待到宋缺傷勢痊愈的那天,兩人心照不宣地在入夜時分,先後來到院外池塘前。
“小缺來了。”祝玉妍一身青衫極為簡單,泠泠水波燦著淺白的光, 映在眼眸裏, 亦是波光粼粼,仿佛蕩漾著無數難以言表的深情。
宋缺仍舊是那身白袍, 腰挎彎刀, 自門前朝祝玉妍走去。才到近處, 又聽她輕聲詢問問,“明日便走嗎?”
分明是再普通不過的話,可宋缺卻無端生出幾許傷感。他皺著眉頭,手掌在刀柄上來回擰轉。宋缺注視著祝玉妍,目光極是認真,“隨我回宋閥,可好?”
“不行哩。”祝玉妍輕笑,搖搖頭,指節勾著些許碎發落回耳後。她目光清泠閃著幽幽的光,“小缺有宋閥,人家也有聖門放不下。這天下一日不定,人家的心,一日不寧呢。”
“魔……聖門裏良莠不齊,多是作奸犯惡之凶徒,玉妍何必為那些人耽誤自身?若玉妍與我回去,宋某當以夫人之位相許。”
祝玉妍目光微閃,仍是搖頭,笑道,“陰後已算是聖門之首,邪王不出,人家就可大權獨享,區區夫人之位豈能滿足人家。”
她這話宋缺原也是知道的,可這些日子祝玉妍的表現卻讓他對此女真情信以為真。忍不住再做一次努力,結果卻著實叫他失望。
他輕輕一歎,“宋某終究不比聖門對玉妍的重要。”
夜色下,男子原就俊逸的姿容染上些許愁悶,端的叫人心疼。可祝玉妍與他相處了半個月,早知宋缺並非世人眼中的門閥仕徒坦誠君子。他練的是純正的道家功法,清正平和,可刀勢卻霸道冷厲,一往無前。他舉手抬足都是大家風範,淡漠穩妥,可內裏卻是個徹徹底底的軍事家。為求勝敗,奸詐籌謀。隻要心裏有了章程,一切都可舍棄。也難怪前世他能將宋閥變成他的一言堂,嶺南之地,無人不從了。
若非他表現出了十二萬分的誠意,就連祝玉妍自己也不敢相信此人會真的對自己有意。想來,前世梵清惠也不敢確信,才毅然放棄宋缺隻求武道吧。
想起梵清惠,祝玉妍心中有如針刺,竟比碧秀心還是厭惡一些。她勾起嘴角,任晚風吹動青絲,眸中不免帶了嘲諷之色。“小缺這麽說就讓人家傷心了。人家待小缺亦是深情不改,小缺又是否能為人家拋下宋閥,或者讓宋閥與聖門結盟,共抗慈航靜齋?”
宋缺默然無語。兩人間的氣氛陡然變得尖銳起來,昨日的默契平和,在短短幾句話之間消失殆盡。
良久,久到祝玉妍快要耐不住性子甩手離去之時,宋缺終於沉沉歎道,“玉妍何必激我?你我都知曉,此時結盟共抗慈航靜齋隻會引來隋楊和天下正道,絕非良策。”
祝玉妍心中認可,麵上卻道,“小缺可是怕了。”
宋缺道,“宋某無懼天下,可不願耗無用之功。”
“何為有用?何為無用?”
“你我暗地結盟,聖門助我收複南疆苗夷,對抗隋楊。他日宋閥謀得江山,定助玉妍打壓慈航靜齋。”
他說來頗有誠意,可祝玉妍卻不全信,冷笑一聲道,“怕是到那時,連著聖門也要一塊兒打壓哩。”
宋缺臉色不改,也不再替其遮掩,直接道,“魔門名聲太差,難堵天下悠悠眾口。”
祝玉妍咬咬牙,瞪他一眼,還是鬆了口,“如若小缺助人家清掃聖門,看在小缺的份上,陰葵派在嶺南的探子都給你又何妨。”
此話一出,宋缺終於變了顏色,看向祝玉妍略有激賞,“清掃聖門?玉妍好魄力!”
祝玉妍勾唇嬌笑,“不及宋郎。若是他日小缺真的一統嶺南之地,怕就是皇帝親率大軍,也憾不動宋閥主之位啦。”
宋缺亦是俊臉含笑,目光灼燒如火,“玉妍知我。如得玉妍,夫複何求。”
他手握刀柄,身長傲立與池畔,眼中誌在必得的光芒讓祝玉妍身子發熱,心頭撲騰跳響。她暗自告慰自己這隻是天魔入情的正常過程,微微仰頭,眼中似有千般愛意,水波粼粼,“如此,宋郎算是應了人家了?”
宋缺被她那期期艾艾的目光看得心口發軟,可祝玉妍前後不一的態度卻叫他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冒出個不甚美好的猜測。滿腔情意淡下,宋缺冷靜道,“我可助玉妍清掃聖門,乃至與聖門結盟,但宋某也有一個要求。”
“什麽要求?”祝玉妍走到宋缺身前,輕輕環住男人的腰,眸中深情不改,“人家一片真心早已是係於宋郎,隻需宋郎開口,有什麽不行呢?”
宋缺便也摟住她,手指扣得極緊,雙眸死死盯著祝玉妍眼底,目光清冽,緩緩道,“我要玉妍即日隨我回宋閥成親,誕下子嗣,兼具兩家之長,則聖門永為宋閥之友。玉妍以為如何?”
“不可能!”
仿佛一道驚雷,宋缺之語太過驚駭,祝玉妍想也不想就一口拒絕。
“哦?有何不可?”宋缺目光冰寒,又好似籠著火焰,麵色平淡,情緒難測。“玉妍待我既是一片深情,又可結秦晉之好,為何要拒絕?”
祝玉妍麵色煞白,在宋缺冷冷的眼神下,驟然失語。她嘴唇分了又闔,卻隻是幹澀吐出一句,“我放不下陰後之權,正如小缺放不下宋閥一般無二。”
宋缺麵無表情,手指緊扣祝玉妍腰身,被她難受得推拒也不鬆手。隻道,“久聞天魔大法乃頂尖秘籍,不知玉妍練到第幾層?”
祝玉妍臉色大變,可宋缺卻不用她回應,便自顧自地做了回答,“玉妍資質非凡,想來是十七層了。”
他一雙眼好似藏著冰刃,注視著祝玉妍躲閃的姿態,整個人都冷成一座冰山。“那麽,也是時候破情關,斬情緣了。”
此話說出,又等片刻,不見祝玉妍有開口的想法。宋缺閉了閉眼,鬆開手後退半步,語聲低啞,“玉妍待我前後不一,過去全然是欺騙利用,不見半點真心。可近日再見,卻突然轉變了態度。前日宋缺雖然疑惑,卻因驚喜刻意回避。如今看來,宋某便是玉妍選定的情劫,對否?”
也不知是不是天魔入情的緣故,祝玉妍聽著宋缺所言,心尖鈍鈍生疼。她有心解釋自己並非要以宋缺破情,可重生之事太過駭俗,即便自己說了,宋缺也不一定會相信。
正是十萬火急的緊要關口,焦慮到極致,反而冷靜下來。
她抬頭看著宋缺冷漠的臉,驀地輕笑出聲,媚眼橫波,神態極妍。“小缺對天魔大法了解多少?”
她先前沉默半天,這會兒突然開口,繞是宋缺猜測或許她又要欺騙自己,也不由得生出幾分期許。
低聲道,“並不了解,隻從梵仙子那裏聽說過幾句。”
“嗬,梵清惠。”祝玉妍垂頭暗暗咬牙,憤恨不已。卻是靠過去,臉頰貼著宋缺胸前,語聲哀切,“宋郎隻知天魔大法要破情關,卻不知絕情先要入情。而真正選定一人,愛上一人,再要絕情談何容易。”
“人家不知梵清惠是怎樣說的,但人家對宋郎的情誼卻是真真切切,多少年來,亦隻有小缺一人哩。”
她半仰著頭,眼眸中好似籠著一層水霧,朦朦朧朧似要滴出水來,叫人不由得心軟。宋缺似有動搖,但很快又恢複了冷靜,推開祝玉妍,淡淡道,“說來說去,玉妍還是要利用宋某破情罷了。”
祝玉妍眉梢輕皺,這一回卻並沒有再解釋,拉下哀淒的麵具,坦然道,“是又如何?”
女子靜靜立著,把眼角一挑,語聲帶諷,“人家不願欺騙宋郎,所言具是出自真心事實。誠然,人家的確是借宋郎入情破情。可宋郎你,又何嚐以真心深情待我?”
宋缺抿唇,“願聽玉妍指教。”
祝玉妍微微抬首,神情傲然道,“吾觀宋閥主之刀勢,宋閥主修得可是無情刀道?”
聽她改了稱呼,宋缺心底不快,隻應了一聲,“然。”
她聽了便冷笑道,“吾雖未入大宗師,可眼力卻不差。按宋閥主的性子,武道到最後必然要求得舍棄外物,人刀合一的境界。即是一心隻求刀道,情愛必定要為君若舍棄。宋閥主一麵向人家求愛,一麵卻固守無情道不改,莫不是一開始便做下舍棄人家的決定,又談何真心誠意?”
就好像突然扯開了遮羞布,二人之間的默契溫情頃刻消失,露出底下尖銳殘酷的現實。
宋缺的表情從漠然變作驚詫不敢置信,再到相信後的震驚,麵色發白。“玉妍沒有騙我?”
祝玉妍冷嘲,“是真是假,宋閥主自己不知麽?”她說到這兒,又輕笑出聲,“不過這樣也好,人家還擔心自己入情太深怕是終生不得突破,今日看來,還是有一二可能哩。。”
宋缺沉默半晌,再次問道,“絕情很艱難?若入情深,有幾成幾率能夠破情?”
“萬中求一爾。”祝玉妍輕歎,眼中幽光閃爍,“世人都說天魔女無情,卻不知我等一旦入情就終生難逃。看似無情,實則最是重情,乃至粉身碎骨亦無悔呢。”
她說的平淡,語聲卻帶著種能夠直擊人心的觸動,一下子深深印入宋缺心頭。
“不能兩全?”
“世間哪有兩全法。”
是放棄情愛,繼續走無情刀道,還是改變道基,走一條前人未有得道路,求得少年時一個夢的圓滿?
宋缺看著月下佳人的玉顏,神思恍惚,哪裏還有心思追究祝玉妍的真心假意?
“你……讓我想想。”猶豫地吐出這麽一句,宋缺便轉身回屋,不敢再看祝玉妍一眼。
身後,祝玉妍成功錯開一劫,可心中空落落,擠不出半分笑意。
宋缺,會怎麽選?如果他選擇了舍棄,自己又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