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蕪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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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悅原以為今春東南的動靜會很大, 卻不料一個月來風平浪靜。消息傳來, 說是王敦病了。

    不早不晚, 偏偏就是這個時候,頗有些“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兆頭。

    就在王悅思索之時, 新的消息傳來, 王敦的病日益好轉。

    王悅暫定繼續觀望。

    他借用王家的勢力將溫嶠安插到了北方,此後好長一段日子沒收著此人的消息, 再次瞧見溫嶠這名字時, 溫嶠已是丹陽尹,王大將軍麵前頭等的紅人。朝野眾人頗為咋舌。

    王悅覺得自己果然沒看錯人, 溫嶠在溜須拍馬這方麵確實是個罕見的人才,就溫大人這上位的速度,多少人甘拜下風。得知消息的陶瞻更是直接來了一句, “他是跟王敦睡了吧?”

    王悅忍不住了,他必須要說句公道話,“丹陽尹這位置要能睡出來,爬王敦床的人能從城西排到城東。”

    一旁的王有容忙向王悅表忠心, 如果真有這等好事,務必不要忘了他。

    開玩笑,能當丹陽尹,清白算什麽東西?

    晉元帝定都建康, 建康歸屬丹陽郡,丹陽尹相當於丹陽郡守,是京畿地方頭號長官, 掌兵權的!建康姑娘們都說了,寧許丹陽尹,不嫁尚書郎。這職位的分量是個人都能掂量出來。所以才說溫大人是個人才不是?立國江東以來,能坐這位置的,個個都是人才!

    感慨完畢,王悅仔細想了下,覺得王敦讓溫嶠補上丹陽尹的空缺,應該是想讓溫嶠替他監視中朝動靜。

    一個武將,窺視中朝,這已經不用再試探下去了,王敦的野心昭然若揭,他就是想當皇帝。

    不久之後,王悅收著溫嶠的來信,信上的內容與他之前所料幾乎一模一樣。

    王敦引兵入蕪湖,伺機而動,意在中朝。

    入夜後,忙活了一天的王悅從尚書台走出來,他搓了下手,抬頭看了眼這凍死人的大雪天,雪下得太大,夜路有些危險,王悅斟酌了下,打算在尚書台睡一晚算了。

    王悅是個有官職的人,官銜還不低,他是個中書侍郎,在尚書台有自己的屋子。王悅抱了文書回房,反正睡不著,索性夜裏再多看會兒。

    謝景到尚書台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王家侍衛沒攔他,他走過大雪,在階前停下了腳步。他輕輕敲了兩下門,亮著燈的屋子裏沒有動靜,他等了一會兒,伸手推開了門。

    王悅坐在桌案前睡過去了,趴在一堆文書裏頭,他閉著眼睡到天昏地暗。

    謝景走過去看了王悅兩眼,在他身邊坐下了,他隨手撈起案上的文書翻了翻,神色有幾分冷淡,他看了會兒,換了一封,沒一會兒就把手頭的文書放下了。大雪拍著竹窗,沙沙聲還摻著斷斷續續的風聲,那聲音聽著有些凶,屋子裏卻是安靜無比,謝景抬眸望向睡著的王悅,將人從地上輕輕撈了起來。

    他將王悅抱到了床上,低頭打量著他。王悅靠在他懷中,臉埋在了他的袖子裏,隻露出半截雪白的脖頸,睡得無知無覺。

    謝景低頭看了許久,終於撈過被子輕輕蓋在了他身上。王悅懵懵懂懂的靠在了他懷中。

    王悅夜裏頭是餓醒的,他胃都餓抽了,一睜開眼瞧見謝景,他整個人一懵,下意識伸手去摸是不是真的。他懷疑自己餓出了幻覺。

    他的手剛一碰上謝景,謝景就醒了。

    王悅也不知道是不是餓昏頭了,脫口就是一句,“謝景我餓了。”

    大半夜,謝家大公子起來生火煮麵。尚書台沒多少食材,謝景將餘下的兩塊骨頭熬了熬做了湯底,又將菜葉燙了燙,給王悅下了碗麵對付一晚上。王悅坐在案前捧著碗吃熱氣騰騰的麵,燙著舌頭都沒能停下來,他連說句話的工夫都沒有,筷子在碗裏不停地挑,吃到最後連湯都沒剩下一滴。這麵除了好吃沒別的。

    王悅覺得自己活像一隻餓死鬼,吃完要去投胎的那種,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麵,將空碗往案上用力一放,抹了把嘴,動作忽然一頓。

    謝景正靜靜地望著他。

    王悅放下了碗,自己先笑了起來,“你怎麽來了?”

    “過來看看你。”謝景看了眼那空碗,“還餓嗎?”

    “還有點。”王悅覺得自己是饞,大冬天的喝碗熱湯麵太舒服了,一口下去心裏暖烘烘的,仿佛四肢百骸都蒸開了,愜意無比。

    謝景看了眼王悅那副樣子,收拾了空碗筷,起身往廚房走,一刻鍾不到,他端著盤蒸肉回來了。在謝家大公子這裏,沒有君子遠庖廚這說法。

    王悅聞到那味道樂瘋了。

    “你哪裏來的?”王悅吃得像是幾輩子沒見過肉似的。

    謝景輕輕拍了下手上的煙灰,沒多說什麽,王悅也聽不進去,王悅吃得正歡。謝景看王悅埋頭那副樣子,覺得他是真的好養活。

    王悅吃完那盤子肉,總算是飽了,他喝著茶去油膩,一雙眼盯著謝景瞧。忽然他笑道:“是不是想我了?夜裏想我想得睡不著,專程過來找我?”他調侃著謝景,語氣輕浮得像是個調戲良家婦女的浪蕩子。

    謝景很早就習慣了王悅偶爾抽兩下風,他沒什麽反應,問道:“這兩日很忙?”

    王悅點了下頭,放下了手中的杯子,“這兩日東南那頭有動靜,我盯著點,忙過這陣子就好了。”

    “王敦?”

    “嗯。”王悅看向謝景,笑道:“沒事,我自己打算就行,你不用摻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他放下了茶杯,撈過了謝景的手,那手瑩白修長,骨節分明,就是有些涼,王悅放在手裏暖了暖。

    謝景望了他一會兒,問道:“你什麽打算?”

    王悅反倒自己低頭笑了起來,“說實話,我還是想救他。”

    謝景問道:“王敦?”

    王悅難得敞開心扉談談這事,“不管別人如何說他,他在我心中終究是我伯父,小時候我犯錯了,他都會護著我,如今他犯錯了,我想我也該護著他。”王悅眼中沉寂了下去,他低聲道:“如今人人背地裏都罵他亂臣賊子,卻忘記了,當年要不是他與王導在,江東這一盤散沙早被石勒抄幹淨了,還談什麽中原國祚。”

    謝景望著說話聲越來越低的王悅,知道他心裏憋屈,低聲道:“王敦他跟從前不一樣了。”

    “我知道,王導都說了,他回不去了。”王悅低聲道,“當年舊事一件件翻出來,人人都在罵他,我不知道他原來幹了這麽多事,殺妻、亂上、草菅人命,真是什麽事都做絕了。”

    王悅頓了許久,望向謝景,“可我總覺得他不該是這樣的。”王悅忽然笑了起來,“這話從我嘴裏說出來,你怕是也覺得我徇私。”

    “沒有。”

    王悅也不想和謝景多談王敦的事,這件事他從一開始便極力避免將謝家人牽扯進來,怕的就是這事影響陳郡謝氏將來的發展。他笑了笑,沒再繼續說下去。謝景也沒有再談。

    外頭雪下得越來越大,王悅坐了大半個晚上,沒什麽睡意,反而越來越清醒。

    他抬頭對著謝景道:“要不你睡會兒?我給你鋪床去。”

    謝景伸出手拉住了欲起身的王悅,“不用了,坐下吧。”

    兩人坐到了天明。

    次日陶瞻找上門來,陶二公子沒什麽等侍從通報的耐心,直接進去了,一推開門,“王長豫!”他喊了聲,往裏頭看了眼,忽然一愣。

    立在窗前的謝景回頭看了眼。

    陶瞻上下打量了謝景一圈,確定是張生麵孔,沒見過,他問道:“你是?”

    謝景看了他兩眼,“江州長史謝景。”

    沒聽說過……陶瞻頓了大半天,又拔高了聲音問了一遍,“你誰啊?”

    王悅終於被吵醒了,他刷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揉了下頭發,“陶道真?”

    陶瞻立刻朝屋子裏頭看去,“王長豫你在啊?大白天別睡了!走了!皇帝喊你入宮!王敦那邊出事了!”

    王悅原本扶著額,聞聲猛地清醒過來。

    王悅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和謝景好好說句話,留了句“你先回去”就往外走,一出門便問陶瞻出了什麽事。

    “你記得東海王世子司馬衝嗎?”

    “記得。”

    陶瞻瞥了眼王悅,“東南那邊傳來消息,東海王世子病危,王敦和王含到處給他找大夫呢!”

    王悅猛地頓住了,“司馬衝病危?他怎麽了?”

    “我怎麽知道?估摸著要死了吧。”陶瞻語氣很隨意,說話卻是一針見血,“這種身份的人活著就是個麻煩,我要是皇帝早把他弄死了,如今消息傳來,我倒是想看看,王敦這時候上哪兒再弄個假皇帝去。”

    王悅沒接話,往皇宮趕去。

    王悅過去後才知道司馬紹是個什麽意思。

    他打算趁著司馬衝病危,假借慰問之機,派人去探一下王敦的虛實。之前王敦有疾的消息傳來,司馬紹便已經派人去打探過了,可惜沒探出來什麽東西,一時也不能肯定王敦究竟是裝病還是真的病重,他於是沒有妄動,如今他打算派人再探。

    王悅尋思了半天,聽司馬紹這意思,他是是要派自己去?回過神來的王悅詫異地看向上座的皇帝。

    司馬紹望著他淡漠道:“不派你去,你隻需將人接回來。”

    王悅頓住了,他本來想解釋一下自己倒不是怕死,後來想想解釋也多餘,便沒再說,低頭領命。

    年前王敦向皇帝請命內鎮,如今他與賬下幕僚皆在姑孰,兵馬則陳列於離姑孰不遠的蕪湖境內。司馬紹如今派出的人分為兩支,一支奉皇帝旨意前去探望東海王世子,另一支則是暗中潛入蕪湖境內打探王敦賬下兵馬虛實。

    王悅立即著手去安排,動作很麻利。

    三日後,夜晚。樓船安靜地停泊在秦淮邊,雪壓了一船,王悅仔細叮囑了下麵的侍從,又把腰牌和書信交給了領頭的那王家侍衛。最後,他拍了下那年輕侍衛的肩,低聲道:“路上小心點。”

    那侍衛深深望著王悅,拱手抱拳,“是!世子!”

    王悅點了下頭,回身看向月夜中的巷子。

    等了半夜,遲遲沒人過來。王悅立在船邊,輕輕拍了拍身上的雪,臉上沒有絲毫的不耐。不知等了多久,月夜中終於有腳步聲響起來,王悅抬頭看去。

    小巷子裏走出個高瘦的男人,寬大的兜帽遮住了臉。

    王悅眯眼看了一陣子,風雪有些大,他一時瞧不清那人的身形,隻覺得那人又高又瘦,直到那人朝他走過來,風鼓起兜帽,男人抬頭望了他一眼。

    王悅清晰地聽見腦海中一道弦裂聲,他怔在了當場。

    年輕的男人望著他,“宮裏頭臨時出了些事,來晚了些。”他看了眼那雪夜秦淮,“你送我一程?”

    修長的手輕輕揭開了兜帽,年輕的大晉皇帝站在大雪中,他望著王悅。

    王悅怔在原地半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忽然猛地衝上去一把將那人拽進了巷子,“你過來!”

    一入巷子,王悅刷一下將司馬紹狠狠掀在了牆上,“你瘋了啊?司馬紹!你是個皇帝啊!你跑蕪湖去幹什麽?”王悅猛地抬肘將司馬紹壓在了牆上,額頭上青筋都冒出來了。

    司馬紹瞧著王悅半晌,抬手輕輕拍去了王悅肩上的雪,“我得去看看。”

    王悅盯著他,君臣之禮全喂了狗,他難以置信地問道:“司馬紹,你是有病嗎?你出點事怎麽辦?你讓我們喝風啊!”

    “正因為此事事關重大,”司馬紹垂眸望著暴怒的王悅,眼中一點點暗下來,“我得過去。”

    “你去個屁!”王悅終於沒忍住喝了一句,“我看今日誰敢放船!我要他的命!”

    司馬紹聞聲盯了王悅許久,沒說話。

    王悅深吸了口氣,抓著司馬紹的領口,終於再次狠狠用力將人扣在了牆上,“我去!我去蕪湖!你回宮等我消息!”

    司馬紹望著王悅頓住了,良久,他被壓得低低咳嗽了聲。

    王悅低吼道:“出不了事!我去!你回宮等我消息!”

    司馬紹抬手似乎想要去碰王悅的臉,卻又不著痕跡地轉為掃了掃他肩上的雪,小巷子裏逼仄而陰冷,沒有什麽光亮,司馬紹望著那壓著自己的人,眼見著王悅轉身往外走,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王長豫!”

    王悅回頭看去。

    司馬紹望了他許久,終於低聲道:“一起去吧,要是死,一塊死了算了。”

    那聲音有些漫不經心又有些倦怠,王悅乍一聽見他的話,簡直不能相信這是司馬紹能說出來的話。

    這他娘的是人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