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鄉音

字數:8511   加入書籤

A+A-




    上船的時候, 王悅覺得自己離名垂青史就一步之遙了。司馬紹要是在路上出點什麽事, 他就跟著青史流芳吧。

    江潮卷著雪把船往外推, 船夫抬手掛了盞明黃色的燈,一聲哨響, 船順流逐了出去。

    夜半時分, 王悅望向船頭,年輕帝王坐在木板上撐著膝蓋眺望大雪中他的江山, 衣袖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王悅回身往船篷裏走, 他從案上抽出張紙開始寫信。

    王悅停筆的瞬間,正好司馬紹揭開簾子走進來, 王悅抬頭看了眼。

    司馬紹冷淡地望著他,問道:“鬼鬼祟祟幹什麽呢?”

    王悅嗤笑了聲,將信封好了, 打算明日靠岸停泊時寄出去。“我安排了人接應,到蕪湖後,你跟著我,轉一圈後我們盡快回來。”

    司馬紹倚著船篷洞口打量了王悅兩眼, “若是這一路上沒出差池,你居首功,事成之後,我可以答應你一件事, 什麽都成。”

    王悅相當不屑,剛想開口說句什麽,忽然回過神來了。他望向司馬紹, “什麽都成?”

    司馬紹臉色不變,“我覺得成的,如放過王敦之流的,便不用說了。”

    “……”

    司馬紹望著王悅,“說說看,想要什麽?”

    王悅一時竟是不能確定此人是不是在耍自己,良久他才開口道:“那你能讓我打一頓嗎?我忍了很久了。”

    司馬紹頓住了,他忽然大聲地笑起來。雪吹進船篷沾在他肩上,他笑得沒能停下來。年輕的大晉皇帝許久這麽笑過了。

    王悅的眼神都不對勁了,把信往兜裏一塞,自己扭頭就往船艙後頭走。

    抵達蕪湖的那一日,天氣恰好放晴。

    王悅一到蕪湖便著手安排,動靜太大容易引人注意,又加上司馬紹執意要親自勘察兵馬虛實,王悅攔不住他,最終隻能咬牙陪他夜探軍營。這下真如司馬紹之前所說的,若是死,那就一塊死了算了。

    王悅之前在王敦軍營待過一段時日,對軍營的布置以及士兵分配都比較了解,他弄來了兩套低級士卒的衣服,一件給司馬紹,一件給自己。

    關於司馬紹此次微服出行,知道內情的人寥寥無幾,萬一出了差池,兩人都沒法脫身,王悅自知他絕擔待不起,於是事前把能準備能安排的都倒騰了個通透。

    王悅不怕死,但他也不想死。

    入夜。

    兩個穿著低等士卒衣服的人回到營帳,火光和陰影打在他們臉上,其中一人走上前去,將粗糙的腰牌和帶來的書信交給那位長官。

    他們是最後一批參軍的姑孰青壯,受鎮東大將軍王敦的征召而來,剛在外頭營帳剛領了新衣與微薄俸祿。登記的長官罵了他們一通,說他們來得遲,肮髒話三句不離死爹娘,其中年紀偏小的一個少年人忙低聲連連道歉,又給那長官塞了點東西。

    那長官低頭看了眼,就兩根碎銀簪子,不值錢的玩意,估計是這少年人出門前他娘親遞給他的家中唯一值錢東西,那長官明顯見多了這種窮人把戲,嘲弄了他一番,在冊子上劃了兩道,終於大手一揮將人放進去了。

    那兩人一進營帳,那年紀偏小的少年臉上的謹小膽怯頓時沒了,王悅回頭看向司馬紹,眼神裏帶著股市井的下流意味,渾然就是個軍營摸爬滾打有今日沒明天的兵痞流氓模樣。他望著司馬紹低聲道:“奇怪了,剛才那人怎麽光罵我?”

    司馬紹心道“你這副鬼樣誰看見了都想抽你兩耳光”,這眼神實在太下流惡心了,司馬紹沒再看第二眼,別開了視線,“走了。”

    王悅不以為然,笑過之後跟了上去。果然要把司馬紹逼瘋隻需往死裏惡心他就行了。

    王悅沒繼續試下去,他領著明顯沒什麽經驗的司馬紹在軍營裏轉悠,這是王家軍營,且隻是個軍紀寬鬆的外營,他混得那叫一個如魚得水,他找了個同樣是新兵模樣的老實人,幾句話套下去,已經將這一帶近日的情況摸了個透。

    王敦在征兵,而且似乎已經接近尾聲了。這件事的意義不言而喻。

    走到角落裏後,王悅恢複了尋常的模樣看向司馬紹,司馬紹神色不變。年輕的皇帝朝著北部的營帳看了眼。那是王敦手底下精銳的駐紮地。

    “那裏不是新兵營,很難混進去。”王悅看出他的心思,出言提醒了一句。

    “很難?”司馬紹拎出了重點。

    很難,那便是意味著還有辦法不是?

    王悅看了他一會兒,終於緩緩道:“辦法我的確是有,比較惡心,而且容易出事。”

    司馬紹示意王悅說來聽聽。

    “我收到消息,前兩日錢鳳為王含新招了一名幕僚入營,此人名喚諸葛瑤,來曆尚不明,不過可以知道的是,此人通曉淫邪之計,性子邪僻。”王悅看向司馬紹,“此人頗有幾分手段,如今在蕪湖是位大人物,邊防布置便是由他與王含同時商議決定,這新兵營也是他的地盤之一。”

    “你想從他下手?”

    “我之前沒聽說過他,也沒見過他,不過我寫信給溫嶠時,溫嶠給我出了個主意,說是可以一試。”王悅看向司馬紹,“諸葛瑤此人,好男風,尤擅房中術。”

    司馬紹的眼神微微一變。

    王悅看向司馬紹笑了笑,“說起來,你那位侍中真是個人才,他和諸葛瑤稱兄道弟,兩人喝過酒打過架,他還給諸葛瑤送過十幾個孔武有力的床伴,我估計那諸葛瑤是真拿他當兄弟,壓根沒想到你那侍中會是個奸人。”王悅低聲道:“你那侍中說了,諸葛瑤此人算七分奸雄,另三分敗在一個色字頭上。”

    王悅的神色很淡漠,他實在是不想說溫嶠此人什麽了,來之前,溫嶠寫信認真地叮囑他,若是萬一失手,一定要落在諸葛瑤手上,諸葛瑤喜歡英俊男子,肯定不舍得殺他,反之落在王含手上,就王應那仇,那絕對就是個死。王悅真是謝謝他的建議了,他謝謝溫嶠全家。

    “怎麽樣?”王悅看向司馬紹,“此時做打算還來得及,你要不去臨幸他一回?”

    王悅原本沒想弄這麽好笑的,畢竟他們如今人在對方地盤,稍有差池便是滅頂之災。但王悅不知道為什麽這話說出來就是這麽好笑,他自己差點沒能忍住。

    司馬紹的表情精彩紛呈。

    王悅改了計劃去了趟營帳外的諸葛瑤養男人的修士房,他劈昏了房中正在換衣服的男人,回身從架子上抱下了一捧衣裳,他看向司馬紹,後者正麵無表情地冷冷望著他。

    王悅走上前去拍了下他的肩,“諸葛瑤生性多疑,你裝作新來的修士把令牌騙出來就成,餘下的事我來辦。”

    司馬紹看著他很久,終於伸手接過了衣服。

    青色修士服襯得司馬紹身形修長,袖口領口都收束著,上頭亮銀色勾出雁翅紋,王悅很少瞧見司馬紹這副打扮,冷得像是哪裏剛劈下來的一塊冰,眉宇間卻自帶一股英氣,君臨天下四個字真不是說著玩玩的,這真的是股氣質。

    王悅頗為感慨,諸葛瑤是個有品位的人,很會挑衣服,今晚諸葛大人估計豔福不淺。

    王悅與司馬紹往外走。

    軍帳外,守衛瞧司馬紹是張生麵孔,卻沒有攔他,誰都知道諸葛瑤喜歡新鮮的,生麵孔才正常。眼見著司馬紹和守衛對了令牌往軍帳中走,王悅打扮成侍者的樣子低著頭跟在司馬紹後頭。

    這種喪心病狂的事,足以載入史冊了。

    王悅在軍帳外停下來,司馬紹伸手揭開軍帳的簾子繼續往裏走,忽然他回頭看了眼王悅。

    冰天雪地裏,著青色修士服的男人望了他一眼。

    王悅望著他,示意“你好好幹”,司馬紹的嘴角清晰地抽了下。王悅目送著司馬紹轉身走了進去,瞧不見人後,王悅拂了下肩上的雪。開個玩笑而已,他不可能真讓司馬紹去睡諸葛瑤,大晉的皇帝丟不起這臉,王悅也丟不起這臉。

    找個由頭混進來罷了。

    屋子裏頭,諸葛瑤正抓著司馬紹的手聊天,兩人喝茶下棋,諸葛瑤明顯很喜歡司馬紹,還給他臨場唱了支小曲。王悅就立在軍帳外頭聽著,腦海中想象著司馬紹的表情,他低下頭去,避免有人瞧見他臉上快憋不住的笑意。他聽出來,諸葛瑤唱得是支琅玡曲子,巧了,是他家鄉的曲子,王悅幾乎能哼出那調子。

    那是支琅玡情歌,如今的南人興許都會哼兩句“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卻很少有人會唱這歌,王悅心道這諸葛瑤估計和他是個同鄉。諸葛,這個姓當年在琅玡可是如雷貫耳。

    屋子裏沒了動靜。

    桌案前,司馬紹望著那給他倒水的年輕男人,神色淡漠。

    諸葛瑤長得很清秀,一點沒有外人想象中的那股子惡心人的勁兒,他清秀得有些讓人意外,穿著淡色儒衫,幹淨修長的手放在案上,渾身上下絲毫沒有與他陰狠手段相符的陰冷氣質,就連一雙淡色的眼也是幹幹淨淨的。

    他望著司馬紹良久,忽然笑道:“你這樣的倒是不多見了,就是髒了些,鮮卑的種。”他說著話,眼中卻依舊流露出欣賞和喜歡。

    司馬紹神色不變,看著朝他緩緩貼上來的諸葛瑤,他瞧見了諸葛瑤腰間的令牌。就在他出手的瞬間,諸葛瑤整個人被後勒著摔在了地上,羊絨地毯壓出了個坑,士卒打扮的王悅利落地鎖著他的喉嚨,抬肘就劈了下去,從腰間一把拽下令牌,他將發不出任何聲音的諸葛瑤一腳踢昏了。

    所有動作全在幾個眨眼間,王悅下手太快,行雲流水,連都口氣都不帶喘的。他抬頭看向司馬紹,“走!”

    司馬紹點了下頭起身,瞥了眼諸葛瑤,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

    兩人退了出去,臨走前,司馬紹本想殺諸葛瑤滅口,可就在他下手之時,王悅忽然瞧見了諸葛瑤的正臉,他直接愣住了。這人怎麽生的和王有容這麽像?王悅下意識攔了下司馬紹,兩人將半死不活的諸葛瑤綁結實了扔在倉庫裏,隨即往外走。

    時間頓時緊張起來。司馬紹脫下了修士外衫,兩人頓時又成了士卒,朝著夜幕中的營帳便走了過去。

    查了糧倉,又入了軍帳翻過了諸葛瑤的賬本和名單,王悅與司馬紹心裏頭都有了數,天快亮的時候,王悅怕出事,催促著司馬紹跟他走。

    司馬紹點了下頭,兩人一塊離開,可就在出去的路上,出了點意外。

    營帳外年輕的白衣將士喊住了往外走的兩人,王悅將令牌給他看了眼,小將沒應聲,卻往司馬紹的臉上多看了兩眼,夜色尚顯昏暗,他看了有一會兒才轉開眼。

    王悅心頭陡然不安,他望著那將士身後的隊伍,沒說什麽,那年輕的小將驗過令牌後放他們離開了,王悅果斷放棄原路返回的打算,領著司馬紹朝另一個方向走。

    那小將軍站在原地思索了會兒,一邊派人跟了上去,一邊親自通報王敦。

    那白袍小將是吳興沈家公子沈充,元帝病逝前曾以三千戶侯懸賞斬其首。沈充沒見過王悅,王悅卻見過他,王家出出入入這麽些人,這人一身白袍實在紮眼。王悅意識到可能出了事,沒做猶豫,他與司馬紹兩人從側門往外走,門外頭有早已等候著的人接應,王悅甩不幹淨身後的人,不敢輕舉妄動,隻是看了兩眼那接應的人。

    那士兵頓時領會過來,神色如常地與兩人擦肩而過,錯身的那一瞬間他接過了王悅手中的紙條。

    待到無人處,那士兵攤開手中的信看了眼,立刻大步朝一個方向走去。

    黎明之中,書信在營帳的不同地方經由不同的人之手迅速流轉。

    諾大的網鋪在了將明的天幕下,越來越多的人浮出水麵,幾撥人同時在城中迅速遊走,在所有人都預料不到那一刻,城外糧倉的火竄天而起。

    黎明的姑孰城半邊天幕皆是火光。

    司馬紹看了眼那火,“你安排的?”

    王悅詫異地回頭看了眼,來不及深思,他猛地拽過司馬紹的手隱入了巷子,按照原定計劃同早就等候於此的王家侍衛打了照麵,他們換下衣服便往城外走。

    於此同時,沈充終於在軍帳見到了王敦,他將看見的那人的體貌特征同王敦說了兩遍,當說到發色似乎有異的時候,王敦的神色終於變了。

    “黃頭鮮卑奴。”

    “什麽?”沈充有些不明白。

    王敦沒開口,門外有人來報,“大將軍!城外糧倉失火!”

    戰士糧草比什麽都重要,過半蕪湖將士直撲火場,隻有小股追兵跟在王悅後頭,王悅沒說什麽,按部就班地往外撤,一步都不能亂。追兵詢問城外老婦人之時,王悅一行人坐在屋中不動聲色。

    琅玡的老仆一生便隻為等著做這一件事,她操著純正的姑孰方言對著那追兵道,“有啊,搶走了欄裏的兩頭馬!”她帶著沙啞哭腔罵罵咧咧了一陣子,情急之下也說不清到底人往哪裏去了。追兵去了趟欄院中,在裏頭意外尋見了根鞭子,沒見過貴重東西的士卒拿著那根鞭子傳看了一番,等急匆匆地外追時,卻發現早已追不上了。

    他們自覺追不上,卻仍是朝著北方趕去,為得是怕回去複命時被問罪。

    等追兵走後,王悅從堂中走出,那老婦人望著他年輕的臉似乎想說句什麽,卻終究是什麽都沒能說出口。年邁的王家老仆是曾抱過琅玡王家小世子的,那年她正要跟丈夫兒子還鄉,恰好那年王家小世子出生,伺候了曹家大小姐一輩子的她臨走前抱過一回王家小世子,那時候王家小世子才剛出生呐,她給他哼唱了家鄉的童謠。

    她說:“小公子,快往渡口去!”

    王悅看了素昧平生的老婦人一眼,點了下頭,回身和司馬紹一起往外走。剛出去不久,他聽見小屋子裏傳來老婦人的輕哼聲。死了丈夫又死了兒子的年邁老婦人坐在屋子前哼唱著琅玡故地的童謠,一雙枯老的手繼續縫著手裏頭的冬衣。

    王悅不知為何下意識回頭看了眼。

    司馬紹對著王悅道:“走吧,來不及了。”

    王悅沒再猶豫,帶著人往渡口而去,再晚一些,城外糧倉的火收拾幹淨了,追兵將會更多。他沒再耽誤下去。

    午時的時候,王悅與司馬紹登上了船,江天一片澄淨,王悅與司馬紹乘船離開了姑孰。王悅猛地鬆了口氣,趴在船欄上神清氣爽,船夫將船頭的燈收進了船艙,輕哼著琅玡民謠的王悅回頭看了眼,瞧見司馬紹換了衣服從船艙中走出來。

    “放心,等到了下一個渡口就會有人接應。”王悅打量著他,手撐在船欄上笑出了聲,“諸葛瑤給你唱的曲子好聽嗎?”

    司馬紹麵無表情地望著他,就在王悅笑得正歡的時候,他伸出手將人掀在了甲板上,哐當一聲巨響,船板劇烈地震了下。

    王悅感覺他五髒六腑都被這一記撞擊給震移位了,他摔在船板上好半天沒緩過神來。

    司馬紹瞥了他一眼,“再來?”瞧王悅那副狼狽樣子,他忽然笑了下,“不是說想打我嗎?給你個機會。”

    地上的王悅眼神頓時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