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離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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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悅將謝景哄好了, 跟從前似的, 他撲上去服個軟道個歉, 在謝景火氣上來前忙把那火給撲滅了,最後抓著親兩下, 若是這還不行便開始喊自己這裏疼那裏疼, 等謝景心軟了,這就算差不離了。
常年累月和謝景鬥智鬥勇, 王悅對付謝景自有一套, 他不知道自己這叫不叫天賦異稟,由於他回回都摸不準自己究竟哪裏惹著謝景, 吃了不少虧後,他懂事了,總之哪裏惹著謝景不重要, 服軟就對了!認輸就對了!實在不行裝可憐也成。
丟人就丟人吧,臉這東西,要也沒用!
王悅一向想得開。
果不其然,大半夜謝家大公子見王悅哼著手疼, 沒忍住,又起身給人弄藥去了。
王悅心裏頭差點沒樂死,果然對付謝景這種人隻能一哭二鬧三上吊,不能和謝景倔, 否則就謝景那悶到死的性子,要憋死算完。
王悅總結了下經驗,又有了新的心得體會, 頗為心滿意足。他拍了拍手,又去幹活了。
另一頭,姑孰的夜很冷,風很硬,溫嶠在夜裏頭借酒澆愁。
近日城中流言紛紛,消息靈通的人已經嗅到了風向,王敦麵前頭等的紅人溫嶠的如意算盤怕是要打翻了,丹陽尹?怕是要一場空!
這事還得從頭說起。溫嶠的確是個難得的人物,他擺明了就是個兩麵三刀的奸人,可愣是在朝野中靠著“通透灑脫講義氣”混得風生水起,知道他真麵目的人每每想起他隔夜飯都得吐出來。此人的行事作風便是,誰混得好,我認誰做兄弟,必要時做爹都行。
按道理這種人在朝堂是混不下去的,誰都知道朝堂水深,牆頭草永遠死的最早,故而一般人不敢這麽玩,但溫嶠不是一般人,他是個高手。
溫大將軍的生平誰都知道,劉琨的親戚,當年自帶北土武將背景入朝為官,也曾有過一段秦淮賭坊的瀟灑時日,鬥雞走馬玩得相當之溜,後來金盆洗手一心鑽營權術,短短數日平步青雲。總而言之,此人會玩。
可除了會玩外,此人身上又有股其他的氣質,當年如日中天的王敦要廢太子司馬紹,沒人敢站出來,唯有他挺身而出與王敦當眾互嗆,硬是替太子赴湯蹈火了一回。你以為他是個□□?錯了,當年周家家主周顗曾問過他對王敦的看法,人家一張嘴將王大將軍吹得天上有地上無的,最後被周顗指著鼻子罵到不敢吭聲。這事後來鬧大了,舉朝上下都知道此人是王敦門下走狗,還是連王敦都瞧不上的那種。
前段時間不知怎麽的,此人忽然又去王敦麵前獻殷勤了,憑著那股不要臉的勁兒,短短數日又給他爬上了丹陽尹的位置,令人咋舌。
他風頭太盛,終於被人盯上了。按道理說溫大人銅皮鐵骨不怕盯,可這人有些不大一樣。
溫嶠此人,瘋癲裏透出股看透炎涼的聰明勁兒。而錢鳳此人,王敦賬下頭號大將,低眉順眼裏頭透出股異於常人的敏銳勁,聰明人總是比較吃得住聰明人,他盯上了不知打哪兒冒上來的溫嶠。兩人打過兩三次交道,溫嶠自知遇上了對手。
溫嶠果斷寫信給王悅,表示勢頭不對他要跑,王悅也迅速給他回信。
趕緊跑!
收到信的溫嶠打心眼裏佩服王悅,這年頭像王悅這麽有良心的上司真是不多見了,他立刻收拾細軟和情報打算往回奔,結果發現情況不對頭,錢鳳盯住他了,錢鳳還帶了個整日疑神疑鬼的吳興沈家公子沈充和他一起盯著,兩人吃飽了沒事幹,就盯著他不眨眼了。
溫嶠已經在給王悅寄遺書了,他若是沒了,務必請王悅代他照顧他母親他妹妹他妻子他三房小妾還有他小妾的外甥女。
王悅回信就一個字。
“滾!”
生無可戀的溫嶠又寫信,“下官自知命不久矣,回首平生無餘事,唯有一事,夜夜思及輾轉不得寐,敢問世子,昔年你與太子殿下是否確有子醜寅卯?”
王悅回信,力透紙背。
“速歸。”
溫嶠琢磨了下一下那兩個字的筆鋒,覺得這兩個字殺氣撲麵而來。坐在街頭,他看著那信喝了大半天酒,終於跌跌撞撞地起身往回走,大聲唱著些不著調的歌。
今夜府中有酒宴,王敦久病,貪享熱鬧,又欲掩人耳目,怕人得知他病重的消息,故而經常行宴。
溫嶠闖入酒宴上的時候,王敦瞧見他還挺驚喜,瞧溫嶠已經喝醉了,命侍衛將他扶進來。
溫嶠拂開那些手,衝上前去,笑嘻嘻地舉著酒壺挨個給人敬酒,當敬到錢鳳的時候,他的手頓住了。
錢鳳望著他,打了個招呼,“溫太真……”他話音未落,頭上一陣冰涼,他的聲音一下子沒了。
溫嶠舉著酒壺,將酒緩緩倒在了錢鳳的頭上,“喝啊!你喝啊!狗東西!老子給你敬酒,你敢不喝?老子是丹陽尹,讓你搶老子位置!老子讓你喝,你低頭給老子喝!”他忽然伸手去按錢鳳的頭,他澆了錢鳳滿頭滿臉。
錢鳳緩緩閉了一瞬眼,對著一旁詫異的將士溫和笑笑,“溫大人醉了。”
“我沒醉!我治得就是你!”溫嶠倒完了酒,伸手拍了拍錢鳳的臉,侮辱意味十足,他問道:“酒好喝嗎?今後你再敢跟老子搶東西,老子要你的命。”說著話,他臉色猙獰了一瞬。
一旁的沈充猛地拍案喝道,“把他拖下去!”
溫嶠起身笑了,“誰敢動我?老子是丹陽尹!老子故交滿天下!”他指著沈充,“你誰?我派人弄死你信不信?”
沈充望了他一眼,刷一下潑了杯酒出去。
溫嶠被潑了一臉,他深呼吸了一口,抹了把臉,上去抬腳就踹。錢鳳終於起身去攔撒酒瘋的溫嶠。
王敦終於注意到了這頭的動靜,命人將扭打在一塊的幾個人扯開,他臉色有些蒼白,威儀仍在,瞧見這副樣子,原本想教訓兩句,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平日裏人模人樣的幾個將軍全都衣冠不整地站在那兒,活跟街頭潑婦打完架似的,錢鳳的臉上更是五道抓痕,頭發也被扯散了。
女人打架才扯頭發抓臉,他瞧了眼還在罵人的溫嶠,最終還是板著臉訓道,“像什麽話?拖下去!”
溫嶠不甘心,臨走前還抬腳踹了下錢鳳,被架著走仍是一跳一跳地要去踹錢鳳。
王敦看了半天,繃住了臉,好半天才忍住了笑。
次日溫嶠給王悅寫信,“明日可歸。”
酒醒之後的溫嶠一大清早在錢鳳府前呼天搶地,要給人家賠不是。錢鳳望著那府門口哭喪似的人,招招手讓下人退下去,“就說我不在。”
溫嶠得知了錢鳳不在家,又去了王敦府門口哭天搶地,王敦將人引進來,溫嶠坐在堂前就開始發作,說了好幾遍才斷斷續續地將自己的意思說明白。
大意是:我酒醒之後,想起昨日之事非常後悔,我想清楚了,我這種人我不配做丹陽尹,為表歉意,我願將這位置讓給才高八鬥的錢鳳錢大將軍,讓他來做這丹陽尹。
王敦以為他就裝裝樣子,結果沒成想溫嶠十分堅決,這丹陽尹他受之有愧,他不配。
王敦本來就有些身體不適,一來二去也給溫嶠弄煩了,他命人將錢鳳喊了過來,問他是個什麽意思。
錢鳳一聽溫嶠要將丹陽尹的位置讓給自己,臉都黑了,我用得著你讓?他表示,昨晚不過酒醉之後狂言狂態,溫大人你別放在心上,你做丹陽尹,你配!真的,你眾望所歸!你當仁不讓!
溫嶠堅決推辭。
錢鳳一讓再讓。
溫嶠急了,道:“錢兄你不坐這位置,我便不當官了!”
錢鳳:“……”
王敦大清早給這兩人鬧得腦仁疼,直接拍板定釘,“溫嶠任丹陽尹,不日出鎮!”趕緊都給老子滾!
溫嶠聞聲震驚了,搶話道:“我無才無德當真不配做丹陽尹啊!”
錢鳳忙道:“溫兄你配的,你配的!”
溫嶠道:“錢兄……我在你麵前,我真是自慚形穢!不曾想錢兄是如此大度之人,我……”
錢鳳立刻道:“溫兄你冷靜點,我懂,我懂!不必多言,你坐這位置便好。”錢鳳內心毫無波瀾。
那一日,溫嶠拉著錢鳳的手,勾著他的肩搭著他的背,有如親兄弟般地走出了王敦的府邸,一路上親親熱熱的,一會兒要給錢鳳賠罪,一會兒又要給錢鳳買東西做賠禮,還要給錢鳳送女人。
錢鳳隻能點頭應付,“不必!溫兄不必如此客氣!溫兄!真的不必!不必不必!”
溫嶠一和錢鳳分開,立刻收拾東西打算去丹陽郡上任,就跟後頭有鬼攆著他似的,手續一日之內便辦好了。
錢鳳眼見著溫嶠一副往外竄的樣子,猛地回過神來似乎有哪裏不太對勁,他暗中扣下了溫嶠的文牒,自己又親自去了趟王敦的府邸。
王敦聽完錢鳳的話,終於笑道:“你想多了,他那是怕夜長夢多,趕緊上任將丹陽尹這位置坐實了,由他去吧。”
錢鳳覺得不妥,“將軍,溫太真畢竟是朝廷的人,我們當以小心為上,此人確有可疑之處,丹陽尹這位置,他坐不妥。”
王敦看了會兒錢鳳,忽然笑了起來,“好了,我知道你心中有氣,昨夜溫太真酒後確實太失禮,我今早罵過他了,他平日便是個不修邊幅的人,年紀又輕,你多讓著他點,多教教他,他心底是很喜歡你的,常在我麵前誇你,至於昨夜的事,過去了便過去了。”
王敦心裏頭知道錢鳳是個什麽人,錢鳳跟了他挺久,別的都還成,就是心眼有些小,他安撫了他幾句,沒將這事放在心上。
錢鳳還欲多說,王敦卻不想聽了,低咳了兩聲,喝了口茶潤嗓子,揮手讓他下去。
錢鳳看了王敦一會兒,終究是退下去了。
另一頭溫嶠拿到了文書與文牒,立刻走馬上任,臨走前還去錢鳳府前特意炫耀了一番,王敦賬下諸將士雖嘴中不說,心裏頭都覺得溫太真此人格局太小,這種性子的人難成大事。
溫嶠一離開蕪湖,立刻往丹陽郡石頭城跑,他是真的在逃命,動作相當之麻利,一上官道,他便有人接應。
終於,他在石頭城見著了等候已久的王悅。
王悅拍了拍他的背,頭一句話便是,“你的母親你的妹妹你的妻子你三房小妾還有你小妾的外甥女我都給你照顧得挺好的,以後就你自己照顧了。”
溫嶠忙點頭,“一定一定,哪裏能麻煩世子!”他瞧見了王悅身邊的男人,忽然覺得有幾分眼熟,這位是謝家那位大公子吧?怎麽在這兒?他麵上沒什麽波瀾,卻仍舊點頭朝著謝景一笑。
謝景沒說什麽。
溫嶠這邊拉著王悅道:“世子,關於蕪湖的事,借一步說話。”
王悅與他往屋子裏頭走,開口道:“別的先放下,我隻問你一件事,王敦那病是真的?”
溫嶠點點頭,“拖了好幾個月了,一直斷斷續續沒好,大夫說了,是燈枯之兆,這消息蕪湖那頭都封死了,怕傳出去擾亂軍心。”
“怎麽會忽然這樣?”
“從去年年前開始,先是咳嗽,一開始都道是偶感風寒,後來咳血才覺出不對勁,忙又請了大夫,說是寒氣傷了肺腑,藥石難至。”溫嶠看向王悅,“我推測,王敦他活不久了。”
王悅聞聲微微愣住了。
溫嶠又道,“開春時他病又重了,外傳他有所好轉,實則他那幾日連東西都吃不下,隻能喝水吊著口氣,錢鳳去問過他,問他的身後事。”
王悅聞聲頓了許久,低聲道:“他怎麽說?”
“他命人壓了消息,又給錢鳳與王含指了三條路,世子不如猜猜上計是什麽?”
王悅看了他一眼,明顯表示我沒這心思猜。
溫嶠自覺碰了一鼻子灰,倒也不在乎,他笑道:“王敦親口所說,上計是解散兵眾,歸順朝堂,保全門戶。”
“他真這麽說?”王悅有些詫異地看了眼溫嶠,他瞧王敦那副吃人的架勢,以為他是鐵了心要攪弄風雲,卻不曾想王敦所謂上計是歸順朝堂?
溫嶠點了下頭,“除此之外,中計是退還武昌,收兵自守,貢獻不廢。下計才是率兵南下,直撲建康。”他看了眼王悅,“興許他是察覺到自己時日無多,覺得王含應付不來這餘下的事,給他安排了條好走的退路。”
王悅許久才道,“你若是不說,我以為他的上計是率兵南下。”
溫嶠點了下頭,“錢鳳與王含所覺上計,便是王敦的下計,這場戰事怕是已經免不了了。”
王悅問道:“王敦兵力如何?我前些日子去轉過一趟,抄了些冊子回來,不過有幾處地方對不上。”
溫嶠道:“我給你對對。”
王悅點點頭,“過來。”
兩人在屋子裏對了一下午,王悅從未感覺這麽值過,溫嶠此人,即便是他真的給王敦扣住了,他也肯定會用盡一切辦法將人撈回來,溫嶠此人絕對是當世首屈一指的將才。
溫大人確實是高手,落筆便是地形地貌圖,兵家行話張口就來。
王悅聊了一半,忽然記起溫嶠從前的那段過往,十七八歲的溫嶠,跟著大將軍劉琨孤懸塞北,也曾醉臥沙場,也曾立馬橫刀。王悅實話實說了一句,“溫太真,你做個文臣,確實屈才了。”
溫嶠聞聲看了眼王悅,笑道:“世子,你可別取笑我了。”
王悅望著提筆畫著地形圖的溫嶠,不自覺敲著桌案沒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