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平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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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悅是個不信鬼神的人。
聽完王有容那陣鬼話後, 他寫了一封信, 連夜派人寄給了周光, 他命周光掩飾身份去拜見王敦,若是王敦真的死了, 羊鑒等人必然一拖再拖, 若是王敦沒死,可趁機刺探他的病情。
王悅的心頭憋著團火, 燒得他心肺有些疼, 書信寄出去三日後,他收著了周光的回信。
拆開信的那一瞬間, 他的手在抖。
王敦沒有接見周光,自三日前起,他沒有接見任何人, 羊鑒諸葛瑤等人推托再三,遲遲不肯引薦州郡長官麵見王敦。周光當年因為義興周家的事受到過王悅的恩惠,他對王悅直言不諱,羊鑒諸葛瑤與其餘諸將在府邸中日夜尋歡作樂, 不是他們有恃無恐,而是在故布疑陣,王敦必然已死,此事昭然若揭
王悅坐在案前許久都沒緩過神來, 起身的那一瞬間,他有種頭暈目眩的感覺。
王有容望著王悅,覺得王悅臉色有些蒼白, 他低聲問了一句,“世子?”
王悅沒說話,將那封書信收好了。
今夜的秦淮河上一片寧寂,江岸邊停泊著幾艘燒毀的船艦殘骸。王悅帶著王有容出去走了走,夜裏的風有些涼,王悅的思緒被吹得紛亂無比。物是人非,好像就在這麽一轉眼之間。
王有容已經從王悅的神色中明白了些什麽,他低聲問道:“世子如今做什麽打算?”
王悅沿著秦淮河水走了一路,終於低下身在河邊蹲下了,他望著那零星的夜火,又看了眼遠山,最終視線落在東南天幕上,上頭星鬥燦爛,銀漢迢迢。王悅有些疲倦,打了這麽些天的仗他都沒吭過一聲,可這一瞬間,他是真的疲憊至極。
王有容知道他心裏頭難受,陪著他在河邊蹲下了,“世子,要不要喊陶將軍陪你喝點酒。”
王悅搖搖頭,“算了。”
王有容道:“世子,大將軍即便死了,他也是叛臣。”
“我知道,琅玡王家不能和他扯上一點關係,他是叛臣,咱們是忠臣,史書上頭我們與他不是同一路人。”王悅說著話,忽然輕輕笑了下,“有什麽意思呢?史書寫得什麽,他又瞧不見了,人活這輩子真沒意思。”
王有容輕歎了口氣,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算了。”王悅拍了拍手站起來,“王敦已死,錢鳳死期到了!王含沈充這幫人一個都跑不掉,原本還和溫嶠他們合計著要不要再等等,如今看來不必了。”
王悅負手往外走,夜風吹在他臉上,他逆著風往回走,忽然他問道:“王有容,你猜猜百年之後,史書上頭咱們又是在哪一篇?”
王有容聞聲望向王悅,“世子自然是在頭一篇!”
王悅聞聲擺了擺手,“猜錯了!”
我於史書並無名,魏晉這百年風流裏頭,我名不見經傳。
次日一大清早,王悅站在城頭上遙望秦淮河水,他幼時便想當個頂天立地的將軍,他也曾答應過司馬紹要為他收複中原,他以為這些事都是些兒時的誑語,卻不想有朝一日他真的能指點江山。
王敦已死,賬下諸將大多反水,留下錢鳳沈充與王含三路兵馬死撐。
周光策反了王敦賬下大將周禮,東南各個州郡皆揭竿而起,原本觀望的諸位流民帥也紛紛加入了戰局。
一片混亂中,王含率領殘部北上與沈充會合,沈充顧及自己的麵子,拒絕了司馬衝與司馬顧颺殺死王含歸順朝廷的建議,又拒絕了王悅給他的司空之位,打算陪著錢鳳一條路走到黑。司馬衝自知沈充敗局已定,卻沒多勸他,抱著種鬧著玩的心態陪著他把剩下的事做完。
東南叛軍又南下,避開江寧的王悅,從另一頭橫渡秦淮河,守將應詹、趙胤寫信給王悅求援,王悅估量了一下局勢,讓他們避下風頭。
戰敗了也不必慌。
北方流民帥蘇峻與劉暇受王悅所召南下平叛,不日便到了。
果然兩日後,如王悅所料,兩撥人馬在宣陽門撞上,沈充與錢鳳的兵馬一觸即潰,兩人慌忙退守青溪,又在青溪被劉暇殺了個回馬槍。東南叛軍兩役之後,大勢終於去盡。
王悅寫信給他那位打了敗仗的大伯父王含,場麵話都懶得說了,直接命他投降。
王悅這封信寫得賤透了,洋洋灑灑五千字,就說了一個意思:輸給年少有為英明神武的他不丟人,誰讓他年少有為英明神武呢?
就這麽一句話,王悅扯出了五千字,順便結尾送了一句“速降”,催促王含趕緊投降,別再外頭繼續丟人下去了!琅玡王家人的臉都給你丟幹淨了!
王含收著信真的氣瘋了。
得知王含火燒了軍營自己帶著兒子跑了的時候,王悅正在堂前喝茶,聞訊一口茶直接噴了出來。他看向報告戰訊的王有容,難以置信地問道:“你剛說什麽?”
“王含燒了自己的軍營,又一把火燒了沈充的營帳,自己連夜帶著兒子往荊州跑了。”
這種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自殘手法,讓打仗打爽了的王悅頓時有種大開眼界的感覺,他感覺自己真沒見識,這仗還能這麽打?
錢鳳和沈充估計這會兒正在罵王含的祖宗十八代吧。
王悅正樂嗬,轉念又一想,不對啊!王含他祖宗十八代不就是我祖宗十八代嗎?高興個屁!趕緊把人滅了算了!
不日北方戰況傳來,沈充和錢鳳丟棄部卒奔難,至此,東南叛軍被徹底擊潰,王敦之亂落下了帷幕,以東晉朝廷完勝做結。
王悅得知消息的那日正和溫嶠陶瞻等人在城頭聊城中事務,得知消息,一行人臉上連表情都沒變,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根本沒別的可能,有什麽好興奮的?
此事畢,司馬紹回宮,臨走前下令大赦,除了王敦黨羽不再其列。
其中赫然有三人的名字:沈充、錢鳳、王含。
王悅在司馬紹回宮前去見了他一趟,年輕的帝王若有所思地望著主動求見他的王悅,在王悅開口前,他便已經把話說出來了,“你要親自去武昌?”
王悅點了下頭,低頭稱是。
司馬紹看了他一陣子,開口道:“平定王敦之亂,你是有功之臣,這剩下的事你不必多摻和。”
王悅心裏許多話卻一句都說不出口,站在那裏半天才道:“我必須去,求陛下成全。”說完,他拱手行禮。
司馬紹頓住了,王悅在私下很少喊陛下,這事他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每次王悅喊“陛下”就意味著這事他是極為認真的,並不是在開玩笑。司馬紹望著低著頭的王悅,覺得這人真是喜歡討不自在,王導以“善於全己”而聞名,怎麽生出來這麽個兒子?
終於,他開口道:“去吧。”
王悅拱袖謝恩。
一走出屋子,王悅臉上的恭謹神色褪去,難得有些漠然。武昌,他必須親自去,王敦這事,琅玡王家人給給天下一個交代,否則這筆賬沒算清楚,多年後難保不會有人拿這件事與琅玡王家秋後算賬。
王悅和王有容去了武昌。
侍女嚇哭了,趴在地上直抖,終於將王敦的藏屍之所說了出來,接著便是慌亂不已地求饒,“大人,不關妾的事!”她用力地磕著頭。
王悅示意侍衛把她扶起來,他自己坐在原地良久,忽然起身往那府邸走。
人去樓空,羊鑒與諸葛瑤早跑了,藏屍的那院子久未有人打掃過,還沒等推門進去,屍臭味便已經熏出來。王悅的手按在門上,指節一時都發白,定了定心神,他終於一把將門推開了。
灰塵頓起,屍臭味洶湧地滾了出來,王悅身後的侍從當場便吐了,王有容神色難看至極,他退了兩步,下一刻竟是丟下了王悅自己往外衝。王悅沒注意到王有容走了,他的手扶在門上,所有的注意力全在這間空蕩蕩的屋子上。
地上的泥沙裏翻著米白色的蛆。
王悅站在那屋子前,一瞬間竟是有跪地的衝動,他生生忍住了那種頭暈目眩感,緩緩抬腿走入了那間屋子。
“把窗戶打開。”他低聲吩咐了一句。
臉色鐵青的侍從沒敢鬆開捂著鼻子的手,聞聲走進去開窗通風,一進去那屋子,許多人直接被那味道逼退了出來,剩下的人忙將窗戶推開了。
王悅看著地上那一方土,許久都沒說一個字。
這是南征北戰三十年、名震東南的鎮東大將軍啊。
王悅不開口,沒人敢動,不知過了多久,終於有人問了一句,“世子,要起屍嗎?”
王悅似乎震了下,他沒說話,終於他低聲道:“都出去!”
所有侍衛都下去後,王悅望著那一方土,忽然膝蓋一軟啪得一聲跪下了,他撐著地,許久都沒緩過神來。
他要殺了那幫人!沈充!王含!錢鳳!羊鑒!諸葛瑤!
王悅覺得自己快瘋了,殺意從心裏湧出來,無論如何都壓不住,他要那幫人死!讓他們給王敦陪葬!如果不是他們,王敦當初說了他會降!他又怎麽會是今日這番光景!
王悅跪在地上,感覺屋子裏仿佛有人在注視著他,風從窗戶裏吹進來拂過王悅的臉,似乎像是有人輕輕歎了口氣。
王悅終於從喉嚨裏發出了聲音,那聲音破碎而沙啞,“伯父。”他跪在地上,手緊緊攥著。
府邸裏沒有設靈堂,王敦是叛臣,要如何處置還要等皇帝的命令。
王悅在屋子裏坐了一天,夜裏自己把王敦的屍體起出來了。他脫下了自己的衣袍遮住了王敦的屍骨,他已經感覺不到什麽屍臭什麽蛆蟲了,他坐在那屍骨的身邊,屋子裏沒點燈,他靜靜坐了一夜,就跟小時候似的,夜裏頭屋子裏一片昏沉,王悅坐恍惚了,總感覺有人在望著他。
次日天明,王有容把王悅從屋子裏拖了出來,“算我求求你了,世子!你別瘋了!”
王悅冷淡地看著他,神色已經恢複了尋常時候的樣子,“我沒瘋,我這不是好好的。”
王有容就差沒給王悅跪下了,“世子,你可別想著給大將軍收屍!他不能入王家祖墳的!連牌位都不能有!”
“我知道。”王悅看了他一眼,“王家的規矩我比你清楚,王導怎麽會讓個叛臣入宗祠?說出去讓人罵,他不會幹這種事。”
王有容道:“那世子你在幹什麽?”
王悅道:“我陪陪他,我對不住他,沒事了。”
王有容心道你哪門子對不住他啊?他那是自己叛變!他先當的叛臣!這能怪琅玡王家人嗎?落到今日這田地,隻能說他咎由自取!他沒敢把這番話說出來,趕緊拖了王悅去把身上的汙穢洗幹淨。
太不吉利了!
王悅被拖著去了,王有容在他洗完澡出來後,往他脖子裏身上撲了整整兩盒子香粉,把他弄得和自己一眼芳香四溢才收手。王有容瞧王悅那副神情,怎麽瞧怎麽覺得王悅不對勁。
王敦的屍體起出來後放在了後堂,沒人敢穿喪服更沒人敢給他守靈,王悅自己一個人坐在那堂下三四日,一直到第四夜晚上,江東的消息傳來。
皇帝終於下了令,收著旨意的王悅聞聲頓了許久。
“發瘞出屍,焚其衣冠,跽而刑之,懸其首於朱雀桁。”
王有容聞聲微微一震。
有人要上前給王敦行刑,王悅忽然抬了下手,“慢著!”
所有人一齊朝著他看去。
是夜建康城琅烏衣巷。
王導與王潛坐在佛堂中,年輕的王家僧人沒心思喝茶了,坐在那蒲團前望著外頭明月,手裏捏著串佛珠輕輕轉著。
俗名王潛的僧人竺法深望向麵無波瀾的東晉丞相,終於,他低聲開口道:“你不該逼他去的。”
王導聞聲頓了下,許久他才道:“你誤會了,不是我逼他去的,他是自己要去。”王導看了眼那麵露詫異的僧人,低聲道:“我心腸再狠,也不至於逼他幹出這種事來。”
王潛聞聲抓著那串佛珠頓了許久,終於他低聲道:“都是果報。”
王導望著桌案上那壇茶葉,“知道他幹了什麽嗎?他親手給王敦施的刑,王敦的屍首被擺成跪拜的姿勢斬首,首級懸在朱雀桁下昭示天下。”他望向王潛,“王長豫,我兒子,他親手下的手,聽了害怕嗎?我聽到時還以為他瘋了。”
“沒瘋,懂事著呢。”王潛極輕地歎了口氣,“這下子王敦與王家可算是再無瓜葛,難為他了。”
王導低聲道:“皇帝派人殺王敦黨羽,本來不關他的事,他親手設計派人殺了錢鳳與沈充,羊鑒與諸葛瑤估計也活不了多久了,沈充的首級與王敦同一日懸在朱雀桁下,百姓都瞧見了。”
“他自覺對不起王敦。”王潛看了眼王導,“按道理說他不該有這感覺,咱們才有。”
王導聞聲看了眼僧人,低聲道:“都走到這一步了,算了吧。”
王潛道:“你後悔嗎?”
王導想了一陣子,終於低聲道:“換了個擔當得住事兒的王家世子,值了。”
兩人誰都沒再說話。
次日消息傳來,王含王應父子奔赴荊州投奔王舒,王舒派兵將人接過來,都沒下船,直接在河中將兩人沉河溺斃,屍體拖上來送去正在東南大開殺戒的王悅手上,並附信一封。
“知子侄心慈,不忍殺王氏子,但為子侄盡綿薄之力。”
半月後,在東南把王敦黨羽剿了個幹淨的王悅終於回了建康。
皇帝下令,王敦之叛與琅玡王家無關,此次平叛,琅玡王家更是首居其功,王家眾人加官進爵,朝廷論功行賞,王導始興郡公,食邑三千戶,賜絹九千匹,進位太保,可劍履上朝,入朝不趨,讚拜不名。
其餘王家諸人亦論功行賞,寵遇優厚。
建康諸人別的不知曉,隻知道琅玡王家世子自回京後一路高升,如日中天。
作者有話要說: 嗷嗚,終於可以開啟下一板塊了。召喚術!
竹子竹子竹子竹子竹子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