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伸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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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瞻回建康的時候, 約王悅出來喝酒, 王敦這事好不容易結束了, 他們幾個紈絝子弟個個加官進爵,此時不花天酒地一把真是虧待了自己。他前腳往王家走, 溫嶠忙將他拽住了。

    “別別別!你可千萬別去!”溫嶠拉住了陶瞻, “叔勸你一句,離王長豫遠點, 他這兩日火氣大。”

    “火氣大?沒有啊, 我前日在街上撞見他,他沒事啊!嗬嗬著跟我打招呼, 還請我去他家赴宴。”陶瞻擰眉看了眼溫嶠,“他如今升官發財風光著呢!建康城如今誰有他得意?他有什麽火氣?”

    “你聽我的!你聽我一句,別去!”溫嶠抓住了陶瞻的胳膊將人往外拖。

    “慶功宴啊!一群人都在城外等著他, 他主帥不去還辦什麽慶功宴?”陶瞻做事一意孤行慣了,“我今日還非得把他喊出來!”他勾著溫嶠的肩,走到那王家大門口就大聲喊,“王長豫!王長豫!”

    下人進去通報, 不一會兒,門裏頭走出個朱衣的年輕世家子,眉清目秀,腰間一枚白玉佩。

    陶瞻一見王悅便笑了, “怎麽著?王長豫!高升了便不認我們這群朋友了?喊你出來喝場酒還得我親自來求?中書如今架子擺得真大嗬!”

    王悅望著他,一時無話,半晌才笑道:“喊我喝酒啊?”

    陶瞻一把攬過溫嶠, “是啊!祖士少、溫太真、我、還有些外郡流民帥都在!這不是王敦那事完了嗎?辦個慶功宴!去不去?”

    王悅還未說話,陶瞻已經伸手將王悅往外拽了,“別忙活了,走吧!一群人等著你呢!”

    王悅看了眼他,被他拽走了。

    溫嶠在一旁瞧得心驚膽戰的,心道陶瞻這人果然沒眼色,前些日子王長豫在東南大開殺戒的樣子一個個全都忘記了?這一身殺氣都還沒褪呢!上趕著去招惹他。

    他望著遠去的兩人,思忖了一會兒,又瞧王悅臉色還算正常,他終究還是抬腿跟了上去。

    慶功宴置辦得很是風光。

    一群紈絝世家子包下了十裏秦淮紅場,剛從戰場上下來,眾人往那銷金窟一躺,恨不得死在溫柔鄉裏頭。

    王悅被陶瞻拖去的時候是傍晚,到了秦淮河外頭,剛好是黃昏,樓中紅燭賬暖,滿堂脂香,推門一進去,十麵埋伏琵琶聲,美人橫臥黃金台,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年輕將軍唱著跑調到不知哪裏去的情歌,酒碗撞得哐當響。

    陶瞻拖著王悅在席位上坐下,撐著他的肩問道:“要不我給你喊兩個過來?”他指了下那台上旋轉的舞姬,“腰細吧?”

    王悅心道這你還真找錯人了。他看了眼陶瞻。

    陶瞻猛地一拍額頭,“我給忘了,你喜歡男的!也有!我給你去叫兩個!”

    王悅一把將陶瞻拽了回來,“行了行了,心意我領了!算了。”

    “那怎麽成?”陶瞻低頭瞟了王悅兩眼,忽然用力地抬手拍了下,“祖士少!過來!王家世子到了!咱們給他敬酒!你給他喊兩個男人過來!”

    所有紈絝子弟一聽見“王家世子”這四個字,清醒的不清醒的全往這頭看來。

    王悅頓時沒話說,望著一身流氓樣子的陶瞻不知做什麽好,眼見著陶瞻伸手撈了碗酒。

    陶家二公子在王悅麵前站定,“我敬王家世子一杯,世子殺奸除逆決勝東南,我陶道真祝你王家世子從今日起鵬飛萬裏,不負平生誌!”陶瞻將酒往王悅麵前送了下。

    王悅終於伸手接了那酒,他頓了許久,不知在想些什麽,終於他忽然仰頭一飲而盡。

    烈酒漏出來流入領口,朱衣暈染成猩紅,王悅喝幹淨了,將空酒碗往陶瞻麵前送了下,他咧嘴笑起來,“幹了。”

    兩個字一出,堂中的紈絝子弟頓時沸騰,大家都是戰場上打過仗有過生死之交的,刀劍上滾出來的情義,眾人紛紛上前給王悅敬酒,王悅來者不拒。

    王悅太久沒喝過酒,烈酒入喉有種燒灼感,將他心裏的事燒成了灰,那些說得出來的,說不出來的,全都燒沒了,幹幹淨淨。他揚手道:“今兒高興!前陣子東南之事依仗諸位了!諸位都是社稷功臣!今日這場子我請!我掏錢請大家喝個盡興!”

    琅玡王家世子的手筆,哪一回小了?

    王悅將小廝喊過來,“去!把酒全抱出來!”他甩手將袖中的錢袋扔了出去,“不夠的記在我賬上!明日去烏衣巷琅玡王家要!”

    那小廝心裏頭頓時狂喜,忙道:“是!”他抓身便去命人扛酒上來。

    王悅坐在案前,多少人上前敬酒,與他說那些轟轟烈烈的戰事,江寧那場燒了三天三夜的箭雨,秦淮河上橫渡的怒龍水師,武昌青陽門的鴻門宴,北下的五路勤王兵馬,有些是王悅親自經曆的,有些是北下乞活軍打下的,仿佛一經提起,那些令人畢生難忘的場景全又浮現在了眼前。

    有人說那朱雀桁下懸了多日的叛將首級。

    有人罵東南叛軍狼子野心。

    也有人稱讚當今陛下英明神武,又道王長豫、溫太真、陶道真幾人運籌帷幄名震東南。

    王悅坐在那兒陪著這群人聊,仰頭喝著酒,他喝多了,也開始亂七八糟地說些話,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胸口的火又烈了起來,把灰又燒了一遍,酒澆胸中塊壘,他卻怎麽都吐不出胸口那口氣。

    有人唱歌。

    一時之間琵琶聲如驚弓裂弦,鐵騎奔走,王悅喝多了,仿佛依稀間又見年輕的將軍領兵北上,十萬虎狼撲長沙。

    王悅從秦淮紅場裏扶著出來的,什麽年輕有為,什麽國士,他跪下地上吐得沒起來腰。

    吐完後,他依舊沒抬頭,抱著腿在那紅場外頭坐了一夜。

    ……

    轉眼間又是三個月過去,那場東南戰亂帶來的餘波漸漸平了,大街小巷談論那場戰事的人越來越少,冬日無農事,眾人閑了下來,各自操心家裏的柴米油鹽,再沒人去提起“王敦”“王荊州”,這些日子建康城風頭無兩的人物又換了人,江山代有才人出,新的一年又有新的傳說。

    要說這兩日建康城最風頭無兩的人,那絕對是琅玡王家大公子。

    王敦倒了,朝中是個人都瞧出來了,琅玡王家與王導在力捧王家世子,為得是鞏固王家毀去的那半邊長城,古往今來有朝堂的地方就有爭鬥,死了個王敦,爭鬥如舊。

    王悅這邊尋思著謝景應該也回來了,可等了一個多月,別說是人了,他連信都沒收著一封。

    王悅覺得有些不太對勁,他去了趟尚書台,把王有容拖出來逼問了兩個多時辰,終於從他的手中將二十多封信拿了回來。

    王有容忙道:“世子!不是下官的主意啊!”

    王悅懶得理他,將所有的信都拆開看了眼,最終視線落在最近的那一封上頭,上頭寫寄出的時間是六日前。

    王有容在一旁抱著頭,“世子!我一眼都沒看!我起誓!我連拆都沒敢拆!”

    王悅看了他一眼,道:“他要回來了。”

    王有容一愣,“什麽?”

    王悅拿著手中的書信輕輕拍了下掌心,他蹲下身看著王有容,“誰讓你扣下我書信的?”

    王有容心說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王悅看了他兩眼,輕輕嗤笑了聲,“合著夥來欺負我是吧?”

    王有容嚇著了,忙道:“不敢不敢,世子,不敢不敢!”

    王悅偏頭打量了他一會兒,道:“成!我不跟你計較!正好我近日脫不開身,我派你去幹件事,成吧?”

    王有容點頭如搗蒜。

    “你去接謝陳郡回來。”

    王有容:“……”

    王有容震驚了,奸計!果然奸計!

    王悅沒理他,望著他笑,他不知道王有容到底怕謝景什麽,王有容避謝景那跟避洪水猛獸似的,這事有時候還真挺有意思。王悅看著臉色嚇得慘白的王有容,終於笑出了聲。他拍了下王有容的肩。

    想多了,怎麽可能放你去接?下刀子我也會親自去啊。

    三日後,建康城外。

    守城的士兵把那文書退了回去。

    那青衣侍者分明微微一愣,不明白他這是什麽意思。

    那士兵搖搖頭,道:“不成。”

    侍者與那士兵說了一陣,隻得拿著那文書又回到馬車邊上,低聲道:“大公子,他說文書上頭印章不對,不能放我們入城。”

    裏頭立刻傳來少年的聲音,“誰說的?”

    “我說的!”

    馬車裏頭傳來一聲東晉,暗青色的簾子刷一下被扯開,藍衣的世家小公子揭開了簾子,剛想喝一句什麽,一瞧見馬車前的人他就愣住了。

    年輕的世家公子扯著韁繩,一身朱紅錦衣,王悅隨意地倚著馬車望著他笑道:“謝祖仁,想我沒?”

    謝尚嘴角一抽,“誰想你啊?恬不知恥!”

    王悅聞聲頓時露出失落神色,他扯著韁繩忽然湊上前去低聲道:“謝祖仁,我求你個事吧?”

    謝尚下意識避開王悅,“幹什麽?”

    “你幫我問問你堂兄,他想我沒?你轉告他,我可想死他了,沒他陪著我,我夜夜獨守空房睡不著!你看我這頭發掉的!”

    謝尚的臉瞬間綠了。

    見謝尚氣衝衝地從馬車上跳下來,王悅終於沒把笑忍住,他伸出手去揭那馬車簾子,一望著裏頭的人,他的手忽然頓住了,他靜靜地看著他。

    謝景望著他,伸除手抓著他的胳膊將他扶進來,剛一把人扶上馬車,謝景就感覺王悅朝他撲了過來,他伸手攬住了王悅的腰,將撞入他懷中的人一把抱住了。謝景用了不小的力道,他將王悅一點點抱緊了。

    他有些心疼。

    王悅低聲道:“我真想你了。”他抓緊了謝景的胳膊,“要是早知道你在江州這麽久,當時我就把你關起來,不放你走,謝景我跟你商量個事兒,你以後就在我身邊待著,哪裏也別想去了。”

    “好。”

    熟悉的聲音讓王悅心裏頭一顫,他環上去勒住了謝景,定了心神才道:“你可別騙我!你親口答應的。”

    “嗯。”謝景抬手撫上王悅的背,眼神一點點昏暗下去,“我答應你。”

    王悅猛地抱緊了謝景,太多的話說不出口,他此時此刻隻想把謝景死死抱住了,回首這些日子,好像消失了許多東西,那種恐懼著失去的惶然感讓他想把發疼的心肺掏出來交到這人的手上,謝景,你收著吧,我對你好,你別走。就這麽幾句話,王悅想了很久,他抱緊了謝景的脖頸,十分確定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放手了。

    王悅送謝景去了謝家。

    謝家侍者瞧見他們回來,立刻去安排飯食。東西都是事先預備著的,不一會兒便一桌熱騰騰的飯菜上來了,王悅在廚房搭了把手,捧著鍋湯出來。

    他一放下那鍋湯,立刻縮回手忙揉自己的耳朵,謝景瞧見他那樣子立刻去查看他的手。

    “燙著了?”

    王悅點點頭。

    一旁的謝尚看了眼王悅,總覺得這人裝模作樣妖裏妖氣,就一個字,裝!他瞥了眼王悅,不知道說些什麽好,心道:“燙死他算了!”

    王悅像是看出謝尚想些什麽似的看了他一眼。

    謝尚沒看他,食不言寢不語,他低頭喝湯,剛喝了一口他的臉就黑了。

    王悅對著他道:“別問了!湯我做的!又不是給你做的,你有的喝就不錯了!”

    謝尚看了他一眼,當著謝景的麵沒敢說什麽,忍了半天切齒道:“你不是很忙嗎?”

    “是啊,吃完飯我就回尚書台了!”王悅對著他道:“我忙得不行,怎麽了?”

    謝尚的話噎住了,他低下頭繼續吃飯,決定不再搭理王悅。

    王悅看著那副樣子忍住了笑,一扭頭卻發現謝景正望著他,王悅的心忽然輕輕一抖,半晌才道:“我不太會做飯,我下回再練練,這湯你就別喝了。“他從謝景手中抽回手,將那鍋湯搬到了自己的麵前,護住了,“我喝!這湯我自己喝!誰都別跟我搶!”

    王悅說著話低頭喝了一口,他差點沒噴出來。

    謝尚在一旁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外頭有人通報,說是有人求見王家世子。王悅一聽能上謝家來找自己的估計也隻有王有容了,他正不知道拿這這湯如何是好,聞聲直接端了那鍋湯往外走,道:“我去看看是誰!”

    王悅一走出門,忽然一愣,來人竟然不是王有容,而是溫嶠。他一下子想起昨日他同溫嶠說自己今日要請半日假的事。

    溫嶠瞧著王悅抱著口鍋出來,一時也愣住了。

    王悅回過神了,問道:“什麽事啊?這麽急找我?”忽然他猛地想到什麽似的,將手裏的鍋往溫嶠懷中一放,“溫大人還沒吃飯吧?剛做的魚湯!趁熱喝!”

    溫嶠詫異了,他低頭看著懷中的鍋,他感動得不知說什麽好,他抱著那鍋,“這……世子這!這多不好意思啊!”

    “別客氣!不客氣不客氣!”王悅忙打斷了他的話,“到底什麽事溫大人你說!”

    一輩子沒被人送過東西的溫嶠忙將感動壓回去,道:“世子,晉陵那頭出了點事,東海王寫了封信給你,說是為人伸冤,他說這信一定要交到你手上。”

    王悅聞聲頓住了,半晌他才問道:“東海王?司馬衝。”

    “是他。”

    王悅道:“他這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了?不自在是吧!”

    伸冤?司馬衝他給誰伸冤?皇帝當時就沒想要留司馬衝一命,這人之所以能活到今日,那還是王悅心慈手軟放了他一馬。王悅派人去探過司馬衝的病,此人確實是久病,大夫說他活不過一年了,就這一年,好好在晉陵過剩下的日子不好嗎?伸冤?嫌自己命不夠長?

    王悅壓根都不想知道他給誰伸冤,直接道:“溫大人,這種事你們看著辦就成!哄著他點,他要什麽你就給他們什麽,把他當小孩就成,也別把這事告訴皇帝。”

    溫嶠還欲說什麽,“世子!東海王他……”溫嶠的話忽然戛然而止,他望著王悅身後,沒了聲音。

    王悅回頭看了眼,謝景不知何時走了出來,王悅沒覺得哪裏異樣,回頭看了眼溫嶠,“東海王他怎麽了?”

    溫嶠的眼神一下子異樣起來,他是認識謝陳郡的,滿朝文武都知道他溫嶠如今是皇帝親信,謝陳郡自然也該知道,兩人從前年在中書省見過,溫嶠頓了很久,低聲道:“東海王他說謝過世子救命之恩。”

    王悅道:“我可沒救他,你讓他謝皇帝去!”

    溫嶠點了下頭,沒再繼續說什麽,他深深看了眼王悅。

    溫嶠抱著鍋魚走了。

    溫嶠走後,王悅估算了下時辰,覺得自己也差不多該走了。他回頭看向朝他走過來的謝景,低聲道:“時辰不早了,我先走了,晚上我有空我……”

    王悅話未說完,謝景低身抓住了他的手。

    王悅心頭一跳,抬頭看向謝景,他等謝景說話,謝景半天沒開口,他忽然抓住了謝景的手笑道:“怎麽了?舍不得我走?”

    謝景點了下頭,王悅瞧了一愣。

    謝景伸出手撫上王悅的臉,一點點摩挲著,不知過了多久,他低聲道:“今夜我過去找你。”

    作者有話要說:  司馬衝:本殿下死了也要帶上一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