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第100章 決裂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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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悅在那封信上知道了三件事, 一件是淳於伯之案;一件是周伯仁之死;一件是王敦之病。

    三件事串聯起來, 便是王敦之亂的始末。

    王悅進了趟宮。

    司馬紹看著渾身是血的王悅頓住了, 聽完王悅的質問後,他許久都沒說話。

    “當年淳於伯究竟是為何而死?”

    塵封的往事被揭開, 血腥味漸漸散出來, 江左那段舊事在時隔多年後的今日終於又重現了人間。

    昏暗的宮殿中,年輕的帝王將當年之事緩緩道來, 說完後, 他沉默了許久,一雙眼平靜地看著眼前的王悅。

    王悅臉色發白, “不可能。”

    司馬紹望著他,聞聲也有些悵然。

    “你當初為何不說?”王悅盯著他。

    司馬紹緩緩道:“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麽意思呢?淳於伯死了,刁協死了, 劉隗投敵,世上還有誰能在乎這些?”他看了王悅一陣子,“你與我都是當兒子的人,做兒子的, 如何能說父親的不是?先帝過世已久,此事不能再提。”他警告似的望了眼王悅。

    王悅沒有說話,他一點點攥緊了手中的杯子,指節像是要折斷了。

    外頭朗朗乾坤, 白日高懸。

    傍晚,王導從尚書台回來,他將買好的糕點送去了曹淑的房中, 又吩咐給王悅送去些,而後他才轉身去書房。

    推門一進去,他望著那坐在案前的人微微一愣,王悅坐在案前,不知道坐了多久,渾身都坐僵了。

    “你怎麽過來了?”王導一邊走過去一邊道:“我給你買了點糕,送你房裏去了。”

    王悅抬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讓王導微微一頓。

    王悅看了他半晌,終於問道:“你怎麽了?”

    “伯父怎麽死的?”

    王導聞聲頓住了,他看著王悅許久,緩緩道:“你說什麽?”

    王悅不知道為什麽事情會變成今日這樣,好像一夜之前所有一切都天翻地覆,從頭到尾,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什麽是大義,什麽是忠逆?他看著麵前的人,放在案上的手忍不住顫抖起來,他將把話一句句都憋回去,可他做不到。

    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公道自在人心,可公道究竟是什麽?

    王悅緩緩道:“當年江左淳於伯那樁案子,是樁冤獄。”他看向王導,“你想要扶持琅玡王做皇帝,北朝廷讓你與琅玡王率兵北上,你與先帝故意延誤戰機,最終湣懷二帝身死中原,你們為堵天下悠悠之口,說淳於伯耽誤水道糧運,將他推出去斬首示眾,淳於伯滿門被滅。”

    王導望著王悅許久,終於開口道:“這些事你聽誰說的?”

    王悅搖了下頭,“劉隗當年為何與王家交惡?他與淳於伯是故交,淳於伯冤死,他奔走多年為其伸冤,最終把賬算到了王家頭上。”他看向王導,“劉隗根本不是個奸逆!士族把持朝政,他與刁協提拔寒素,任人唯賢,得罪了一大批江左士族,士族要他死,所以他必須死,對嗎?”

    王導沒說話。

    “寒士抬頭,威脅到了士族利益,你讓王敦進京鎮壓劉隗與刁協。”王悅望著王導:“他頭一次造反根本就是你與士族默許的,義興周劄為其大開石頭城城門,所以他如入無人之境,短短一月便攻入了建康城。”

    王導已經恢複了冷淡神色,他望著王悅,麵無波瀾地聽著他說下去。

    “王敦攻入建康,逼皇帝殺了刁協並將所有權柄交到你手上。”王悅看著他,“周伯仁究竟為何而死?是你借王敦的手,鏟除異己,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一場權鬥!你在利用他!”

    王導終於低聲道:“有些事你不會明白。”

    王悅攥著杯子的手輕微顫抖起來,他沉默了許久,終於低聲道:“我什麽都明白,你為了琅玡王家算計了一輩子,這些我都懂,我就是想問問你,”王悅忽然說不上話來,他抬頭看向王導,聲音頓時沙啞,“你為什麽要殺他?是你殺了他?”

    誰都知道他指的是誰。

    王導沒說話,他望著有些臨近崩潰的王悅,許久才道:“許多事你都還不明白,你年紀輕,總覺得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對錯不是這樣算的。”

    王悅一點點低下頭去,聲音也低了下去,“你是江左管夷吾,他是亂臣賊子,你殺了他,誰都會說你是對的,這件事若是傳出去,載入史冊你是頭等功臣。”王悅點點頭,“是這樣。”

    王導看了他一會兒,低聲道:“他把事做得太絕,江左士族他得罪了遍,他沒有活路,他必須反,可若是他真的推翻了皇帝,晉朝就沒了活路,中原國祚要葬送在他手上。”

    “他為了誰把事做得那麽絕?”王悅終於抬頭看向王導,“你雖非授意他殺人,可你引他入朝,利用他鏟除異己,是你三緘其口殺了周伯仁。”王悅一字一句低聲道:“是你沒有控製住,是你讓他一步步走上了絕路。”

    王導望著王悅,他聽出王悅聲音裏頭的顫音,外頭的風一陣陣打在窗戶上,屋子裏靜無人聲。

    王悅望著他,“你迅速與京口郗家聯姻,是因為你知道王敦不久之後便會失勢,你看中的不是郗家的糧食,是郗鑒的兵馬勢力,從一開始你就想好了退路,你放棄了他。”見王導沒說話,王悅緩緩道:“王敦再叛,你從年前就知道這一日必然要到來,要破這局麵,隻需殺王敦一人就行了,他是東南的軍心。”

    王導望著王悅,終於低聲道:“有些事攔不住,世上並非事事都能如人所願。”

    “湣懷二帝身死他鄉,淳於伯滿門被滅,劉隗南逃,刁協身死,朝中寒士一蹶不振,周伯仁之死,義興周家傾覆,王敦之死。”王悅一樁樁算過來,終於再無了聲音。

    兩人誰都沒再說話。

    “是茶葉。”王悅終於緩緩鬆開了手中的杯子,“對嗎?”他看向麵前的人。

    王導沒說話。

    “清明雨前的茶葉,對嗎?不是毒,隻是摻了凉性的藥材,年前大雪,他寒疾發作,再沒能從床榻上起來。”王悅看向王導,“我記得我年後去問王潛世叔一件事,好像就是有關他的事,世叔同我說了襄城公主,那時候他正在沏茶,我隨手想要喝一口,他攔住了。”

    王導沒再說話,事已至此,許多事情不必多說。

    說不上誰對誰錯,古往今來權鬥皆是如此,他保住了琅玡王家,他守住了東晉國祚,雖有門戶私計,但不輸大義。若是王悅心裏頭有數,他會知道這一切他都走對了,除卻最開始他失算了的那一步,從這之前,從這之後,他都是對的,不這樣走,便沒有今日的大晉朝,沒有今日的王悅。

    王悅心裏其實都明白,他隻是不能接受。

    終於,他起身往外走,胸口的傷口還在滲血,他腳步有些浮軟。他一走出陰影,王導立刻看出他臉色的異樣。

    王悅的臉色很蒼白,血色褪盡,隻剩了皮肉的感覺。他往外走,抬腳走出大門,再沒回頭,眼見著他將要走出去了。

    那一瞬間仿佛心有靈犀,王導終於開口問了他一句話。

    “離開了王家,你還剩下些什麽?”

    王悅的腳步頓住了,他看著前頭的路,沒說話,傷口崩開了,血從衣服裏頭滲出來,混在朱衣的鮮紅色看不出來。

    王導冷淡地望著他,“你能去哪兒?”

    王悅沒說話。

    正巧王有容捧著文書闖進來,一瞧見門口的王悅他就愣住了,又見王導站在大堂裏,他立刻反應出不對,下意識低頭恭敬地退了出去。

    王導望著王悅,緩緩道:“世上並不是沒人知道這事,當日皇帝禦駕親征,護臥六軍的人,是仆射紀瞻,知道他是誰嗎?他是謝陳郡的夫子。”

    王悅渾身一震,他刷一下回頭看向王導。

    王導麵色如常,“後生可畏,玩弄權術的可並非單隻有琅玡王家。”

    “不可能!”王悅望著他,三個字脫口而出。

    王導望了眼一旁不敢出聲的王有容,“告訴他,當初是誰引京口郗鑒入朝為官?”

    王悅猛地看向王有容。

    王有容後背頓時被冷汗浸透了,他望著王悅,許久才終於低聲道:“是紀仆射與謝陳郡。”

    王悅看了他一陣,忽然回身大步朝外走。

    王導沒攔他,望著他出了門,他站在原地良久,終究是沒能把這口氣歎出來。

    若這是盤棋,王悅這顆子已經廢了。可王悅不是棋子,是他的兒子,他這一生在王悅身上傾注了太多心血,他此時的心境遠遠非一句“棄之可惜”能說清楚的。

    陳郡謝氏。

    王悅站在謝家大門口,望著那扇門,平生第一次敲不下去手,他攥緊了袖中輕微顫抖的手,終於闊步走上前去,他瞧開了那扇門。

    王悅走入了謝家大堂,瞧見了立在堂中的謝景。

    謝景望著明顯受傷了的王悅,眼中忽起暗色,他尚未說話,王悅忽然一句話當頭朝著他砸了過來。

    “你究竟知不知道王敦叛亂是怎麽回事?”

    謝景頓住了,他神色並無變化,可那一瞬間的情緒波動卻很清晰,他頓了下。

    王悅的臉色刷得白了,他望著謝景,一字一句問道:“當初淳於伯一案、周伯仁之死、王敦兩次舉兵,還有刁協與劉隗,你究竟知道多少?謝景你告訴我,你知道多少?”

    謝景望著王悅,他瞧見王悅的胸口在滲血,王悅在等他開口,他卻忽然沒了聲音。

    王悅神色已經變了,他望著謝景,喉嚨裏的血氣一瞬間竟是壓不住,“你為什麽瞞著我?你為什麽派人殺司馬衝,你為什麽要殺他?你知道王敦不是病死的?”

    “王悅。”謝景終於開口道,“王悅你冷靜點。”

    “你讓我冷靜?”王悅難以置信地看著謝景,“我剿滅了東南叛軍,王敦舊部全死在我手上,我親手砍了王敦的頭懸掛在朱雀桁,如果不是郗璿與郗鑒,王敦的屍首現在還爛在江寧沒人敢收!你讓我冷靜?你從頭到尾都知道王導在幹什麽,你一個字都沒和我說?”

    謝景看著臉色難看的王悅,他想說句什麽,可望著王悅的眼睛一時竟是無言。

    “紀瞻為何護臥六軍?你明知道王敦是如何走到今日的,你沒親手要他的命,可你確實想讓他死,對嗎?”

    謝景看著王悅,思緒在迅速轉著,可又像是膠著住了,他看著王悅衣襟上的血,思緒忽然轉不開了。

    王悅發誓,他跟謝景同歸於盡的心都有,他退了兩步,一雙眼緊緊地盯著他,他忍不住問他,“為什麽?”

    良久,謝景終於開口道:“你救不了他,興亡存廢自有造化,你不必管。”

    萬古長空,一朝風月。東晉亡了有南朝,南朝之後有隋唐,人事興亡都是曆史必然,王悅救不了這些人,也不必救。大勢所向,社稷民生自會廢了又生,古往今來皆是如此。

    王悅聽完謝景的話,有一瞬間他沒聽懂,忽然就明白過來了,他怔怔地看著謝景,“對啊,我怎麽忘記了,你不是個晉朝人,北方今年死多少人,江東亂鬥又死了多少人,一切在你眼中都是故紙堆裏兩三句話,你看不見,你天天就跟看戲似的是吧?”

    謝景忽然就沒說話。

    王悅望著謝景的神色,恍然間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你……”王悅一瞬間竟是不知道說些什麽,“謝景,我們是不是在你眼裏都特別好笑?你什麽都知道,王家什麽時候倒,晉朝什麽時候亡,你都知道,瞧我們這群人在這裏頭掙紮,你看我們有沒有覺得我們很可憐?王導說你玩權術,他不知道,你根本當他什麽東西都不是,你是不是覺得他也很好笑?”

    謝景忽然伸手去抓王悅的胳膊,“王悅!”

    王悅退了兩步,刷一下拂開了謝景的手,“你別碰我!”

    謝景臉色終於有些變了。

    王悅看著他,一字一句道:“我錯了,你以為你算計我,我以為你和王導一樣,可你沒有,你隻是冷血。”王悅說著話,臉上的血色終於褪幹淨了,“看戲看這麽久,你也看夠了吧?蚍蜉撼樹,算場好戲吧?”

    王悅搖搖頭,他甚至連提起力氣說下去的力氣都沒有,他抬手扶了下額頭,轉身往外走。

    “王悅,你站住!”

    王悅沒回頭,他第一次聽見謝景這麽有情緒的兩個字,有那麽一瞬間的失神,他總算明白過來了,自己是個傻子。

    “王悅!”

    王悅看著攔在他麵前的謝家侍衛,終於抬頭冷冷說了一句話。

    “我看今日誰敢攔我,琅玡王家雖不比從前,但陳郡謝氏還沒放在眼裏過。”

    王悅沒有回頭,他沒看見謝景臉上是副什麽神色。身後忽然沒有了聲音,王悅越過侍衛往外走,一路出了謝家大門。

    謝景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臉上籠了層陰霾。

    王悅沒地方去,他站在謝家大門口,他發現自己竟是沒地方去。

    這頭溫嶠被皇帝喊進宮,剛剛才出來,他按司馬紹的吩咐去王家尋王悅沒尋找,走街上正好瞧見王悅站在那路口跟丟了魂似的。溫嶠喊了他一聲。

    “王長豫!”

    王悅抬頭的那一瞬間,溫嶠冷不丁給那副蒼白得水鬼似的臉嚇了一跳,他忙走上前去,“王長豫你怎麽了?”他一瞧王悅胸口的血就愣了,王悅穿一身朱紅他還沒瞧見這血色,他倒吸口涼氣,“找找找找個大夫趕緊看看!”

    王悅看了他一眼,像是有些回神了,他低聲道:“溫太真?”

    溫嶠忙點點頭,伸手扶住了王悅,“皇帝說你有些不對頭,讓我來看看你,你你你這怎麽了?”

    王悅想了一陣子,“沒事。”他輕輕拍去了身上灰,他問道:“你前兩日剛成親是吧?”

    溫嶠愣了下,不知道王悅問這做什麽,點了點頭,“是啊。”

    “我去你家住兩日。”

    溫嶠一懵,“啊?”

    我新婚你住我家來?王長豫你覺得合適嗎?王長豫你王家家大業大的你還沒屋子住了是吧?溫嶠是想拒絕的,可王悅垂著頭笑了聲,那樣子不知怎麽的嚇了他一跳,他鬼使神差地答應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衝突比較難寫……總有些差了什麽的感覺……不知道是不是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