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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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郡謝氏。

    謝景提筆的手一頓, 他忽然抬頭看了眼麵前的侍衛。

    侍衛扶劍, 沒敢說話。

    謝景看了他一會兒, 低聲開口:“他在建康沒有去處,找。”

    那侍衛立刻點頭, “是!”

    待到那侍衛退下去後, 謝景才放下了筆,他看了眼窗外, 竹影婆娑, 風過無人。他忽然想到,王悅昨晚沒過來。

    城外別院。

    王悅坐在案前看著司馬衝, 少年藩王一直在斷斷續續地吐血,又因為劍傷的緣故發起了高燒,他瞧不見東西, 蜷縮在床的一角,緊緊抱著王悅的手不鬆開。王悅被他纏得沒主意,抬頭看那大夫,那大夫神色凝重地朝王悅搖了下頭。

    王悅心中一沉, 低頭看向司馬衝,少年雙眼空洞而茫然,嘴角掛著兩道血。王悅抬手擦去了他臉上的血跡,又聽見司馬衝低低咳嗽起來, 那副狼狽樣子讓王悅難得動了些惻隱之心,這麽小的年紀,平生也沒做什麽惡, 從小被人罵天煞孤星,最終落得這麽個下場,他平生這小二十年活得確實不容易。

    誰都瞧得出來,司馬衝快死了,吹燈拔蠟,人死燈滅。

    大夫出去了,又捧了藥進來。

    司馬衝喝不下去藥,低低咳嗽著要避開,王悅抱著他,死死掰著他的下巴硬是灌了進去,司馬衝嗆得眼淚一直在掉,好不容易喝完了,他埋在王悅身上抱著他沒說話,一抽一抽的,委屈得不成。他眼睛瞎了瞧不見東西,誰都不信,一抱著王悅就不肯撒手。

    王悅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別害怕,可司馬衝抱得更緊了。

    一個將死之人,王悅想想,由著他去了。兩人在屋子裏頭坐了大半天,王悅為了讓司馬衝放鬆些,問道:“你還有什麽想要的嗎?”

    王悅話一出口便覺得這語氣不太對,好似獄卒對死刑犯說,你臨時還有什麽心願未了?他正想著把話收回來,司馬衝卻開口了。

    “死的時候,人會覺得冷嗎?我怕冷的。”

    王悅頓了許久才道:“不會。”

    “可我現在好冷啊。”司馬衝的臉色極為蒼白,他哆嗦了下,抱緊了王悅。

    王悅終於不知道說什麽了。

    司馬衝雙眼瞧不見東西,藥石傷了他的眼睛,他這些年確實服用了太多年的傷身的東西,他早就不想活了,王應說他裝病說錯了,他真的病了,他把自己弄死了,他的身體在迅速垮去,這一日遲早會到,他早就知道,他瑟縮著,手輕輕放在了王悅的肩上,他有意無意地將手往王悅的脖頸處貼去。

    他不信王悅的鬼話,髒腑裏有團火在燒,可渾身依舊冷得不行,等那團火熄滅了,人就閉上了眼。人死的時候真的會很冷。王悅騙他。

    “我死了嗎?”不知過了多久,他低聲虛弱地問了一句。

    王悅沒應他。

    司馬衝真的有些高燒燒恍惚了,一時竟分不清自己究竟多大,一會兒以為自己才七八歲,一會兒又以為自己十二三歲,他抓著王悅低聲喊他。

    司馬衝低聲道:“我害怕。”

    依舊沒有人應他。

    司馬衝失神了許久,抓緊了懷中的人,他孱弱無比,右手卻仍是摸索著眼前的人。

    王悅終於將顫抖的少年抱住了,他極輕地歎了口氣。

    司馬衝纖細的手停在了王悅胸膛處,袖中抵在王悅心髒處的匕首生生在最後一瞬頓住了。他隻要將匕首送進去一寸,王悅必死無疑,他頓住了,王悅抱著他,伸手輕輕拍了下他的背。

    司馬衝想,他活了十六年了,一直都是一個人,他隻有沈充,可王悅殺了沈充,他是一定要讓王悅付出代價的,一刀殺了他太便宜他了。

    他抬頭看向王悅,低聲道:“王敦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毒死的。”

    話音一落,屋子裏頓時靜了。

    “你說什麽?”

    司馬衝伸手抱緊了王悅,低聲道:“你真可憐,所有人都騙你。”

    王悅看向司馬衝,下一刻一陣劇痛傳來,什麽東西直接貫穿他的胸膛,他低頭看去,匕首沒入身體,少年的手骨節分明。

    王悅刷一下站起來,一腳將司馬衝踹開了,他捂著傷口退了兩步,一時腳步虛浮半跪在了地上,他抬頭死死盯著司馬衝,下一刻一口血直接噴了出來。他第一反應是喊人,可司馬衝撐著窗戶一躍而出,一下子消失在他眼前,王悅剛想說話,喉嚨一片血腥翻騰。

    大夫又給喊了回來,他原以為是那少年不行了,正想著勸王悅別叫大夫了安排後事算了!推門一看,他望著渾身是血臉色蒼白的王悅直接愣住了。

    王悅包紮了傷口,手上的血都沒擦幹,直接衝到京衛處,下令全城搜捕司馬衝。

    京衛的長官瞧著一身血麵目猙獰的王悅,人嚇得不輕。

    王悅在城中瘋了似的找了一天,他渾身都在抖,腦子裏不停地盤桓著司馬衝的那句話,他什麽意思?他想說什麽?

    京衛的長官急匆匆地找上門來,說是收了封信。

    王悅刷一下奪過那信,看完後,他久久都沒動靜。

    京衛長官望著他那副駭人的神色,一時竟是不敢開口問,汗淋了滿頭,他甚至不敢抬手擦一下,王悅的臉色太恐怖,眼睛都猩紅了。

    於此同時,秦淮上飄著小舟。

    啞巴小姑娘挎著隻籃子看著躺在舟中的少年,她走上前去,比了個手勢,忽然她一頓,她記起麵前這人已經瞎了。她隻得走上前去,伸手輕輕推了他一把。

    少年睜開眼睛瞧了她一眼,眼前一片漆黑,他倒也習慣了,他擦去了嘴角的血,道:“你跟著我做什麽?”

    啞巴小姑娘想了會兒,從籃子裏抓出一大把棗子放在了少年的手心。無父無母的小孤女穿著身又破又髒的灰衣裳,挎著隻油黃色的竹籃子,她將那棗子放在了少年的手心裏頭,示意他吃。

    司馬衝瞧不見東西,他捏了那棗子一陣,伸手把棗子往遠處水中扔了出去,撲通撲通一頓亂響,他笑道:“沒了!”說著話,他嘴角又往外滲血。

    小啞巴愣了一陣子,眼淚從眼眶裏跑出來,她撇撇嘴。

    司馬衝又道:“你還跟著我啊?”

    小啞巴抓起籃子裏的棗子朝著司馬衝狠狠砸去,光朝著他腦門砸,仗著司馬衝瞧不見東西,她狠狠砸著。

    司馬衝也不躲,反而給她拍手喝彩道:“砸得好!”

    小啞巴氣哭了,衝上前去在他臉上吐了口唾沫,又狠狠踹了他一腳。

    司馬衝忽然伸手一把將人抓住了,小啞巴劇烈地掙紮起來,他扯著人的腰帶將人拎了起來,似乎要將人丟到河裏去,小啞巴嚇得連連尖叫,司馬衝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接著便是鮮血如湧,他抬手擦了把,卻發現血多到擦都擦不完。

    小啞巴一雙眼盯著他瞧。

    司馬衝張開手,朝後仰著躺倒在了小舟上,停泊在岸邊的小舟重重震了下,蕩出層層的漣漪,像蓮花,像雲霧,像菩提。

    他低聲道:“小啞巴,我要死了,你別跟著我。”

    小啞巴抱著自己的空籃子蹲在地上哭,明顯還在記剛才司馬衝扔了她棗子的仇,眼淚啪嗒啪嗒得掉。

    司馬衝瞧了她一眼,眯眼威脅道:“天煞孤星知道嗎?怕不怕?”

    小啞巴忽然吼了聲,抓起那籃子朝司馬衝狠狠砸了過去,又踹他,嗚咽著撲到了他身上,狠狠地拿手打他。

    司馬衝笑了起來,遠山如行舟,天空似河海,暮□□臨,雪色的飛鳥撲棱著往南飛,天地間海晏河清一片太平祥和,他緩緩閉上了眼。

    小啞巴看著他,繼續用力地打著他,身下的人卻漸漸沒了動靜,小啞巴抓著他的領子懵了一陣子,猛地又是一頓亂捶。

    司馬衝瞧她瘋了,忙求饒道:“別別別,我真被你打死了!”

    小啞巴瞧著他,嘴巴一撇,耀武揚威似的抓起了拳頭。

    司馬衝瞧不見,可他笑了聲,他道:“人活著真可憐,所有人都騙你,所有人都拿你當傻子,好不容易闖蕩點名堂出來了,風光得意沒兩天,到頭來發現被人當傻子耍!哈哈哈哈哈哈哈,到最後還不是眾叛親離?真可憐啊!真可憐啊!小啞巴你說說,可憐嗎?我要笑死了!”

    小啞巴沒聽懂。

    司馬衝自己一個人笑得鮮血直湧,他伸手摟住了那小啞女,道:“小啞巴,我要笑死了!”

    笑死你算了!小啞巴心裏恨恨道。

    司馬衝道:“小啞巴,來來來,我給你講個故事。”他抱著那孤女上了扁舟,扁舟下揚州而去,蕩開粼粼波光。他將那小啞女摟住了放在懷中。

    “建康城的烏衣巷裏頭有一窩兔子,裏頭有隻大兔子,他很會打仗,有天啊,窩裏的二兔子寫信跟他說,咱們家的兔子給人欺負去了,你回家幫我撐腰,大兔子就回去了,聽大兔子的話,把欺負他家兔子的人全殺了,殺完後,二兔子怕人說他和殺人的大兔子有關係,不認大兔子,又把它給踢出了家門。

    大兔子很傷心,自己一個人走了,想了又想,怕家裏兔子給人欺負,又天天給二兔子寫信。

    二兔子知道大兔子被人恨上了,不理他,後來啊,大兔子病了,二兔子買了藥,大兔子死了,家裏的小兔子說,大兔子死得好。”

    小啞巴聽得嘴角直抽,揚手又拍了下司馬衝。

    司馬衝笑了起來,“不好笑啊?笑死我了!”

    聲音逐漸遠去,低咳聲傳來,少年擦了把嘴角的血,抱著小啞女在船上睡下了,小啞巴還要鬧,他輕輕將手放在嘴邊,“噓!”

    少年的眼中沒有光亮,幽暗像是夜鴉的瞳仁,他望著那小啞女,輕輕地笑開了。

    一葉扁舟,江海無聲。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一更,過渡章……短了點我知道,但是我們下章就可以開始修羅場了,hhhhhhhhh

    這文估計一個月要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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