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漩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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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桃撞見王悅的時候, 王悅一個人坐在樹下玩骰子, 神色漫不經心, 修長瑩白的手晃著漆黑的賭盅,嘩啦啦一陣又一陣聲響。

    桓桃走近了, 望著他道:“給人撞見又要參你玩忽職守。”

    王悅聞聲笑了聲, 隨手拋了賭盅,他手枕著頭斜倚在樹上, 一副慵懶模樣, “讓他們去。”

    桓桃眼神好,他瞧見了王悅抬手抖落袖子那一瞬間手腕上的青紫痕跡, 他心頭一跳,“我聽侍衛說昨夜謝家大公子來過中書省。”

    天亮才走呢。

    王悅閉目養神,緩解著渾身的疼痛感, 沒把桓桃的話當回事,“他來過了,問我周劄追贈事宜。”

    “這事不歸你管。”

    “我知道,我給他指了隔壁尚書台卞望之。”王悅低聲道, “他久未在建康,弄錯這種事也很尋常。”

    “若是這事都能錯了,他也不用在建康待下去了。”

    王悅看了眼桓桃,半晌沒說話, 那樣子忽然有些乖巧。

    不知過了多久,桓桃終於道:“我昨夜家中出了點事,沒過來中書省。”

    “沒出大事吧?”

    “家中長姊弄璋之喜。”

    王悅挑了下眉, “恭喜。”

    桓桃點了下頭,他又看了會兒臉色蒼白倚著樹的王悅,“我要出門去辦事了,我給你拿點藥來?”

    “不用。”王悅搖了下頭,伸出隻瘦長的手去夠案上那漆黑的賭盅,“你走吧。”

    桓桃點頭退了下去,走出去一會兒,他聽見身後傳來懶洋洋的搖骰子聲,像是浪花拍在岸崖上,嘩啦啦一陣,又是嘩啦啦一陣。

    王悅一個人繼續坐在原地玩骰子,清晨的陽光透過樹冠打在他身上,他笑了聲。

    揭開賭盅那一瞬間,他靜靜地望著那枚骰子,食指下壓又緩緩將賭盅扣上了。

    輸了。

    一月之間,寒門子弟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廟堂風起雲湧。桓桃告訴王悅,這是自惠帝之朝以來,頭一回再現如此盛況。說這話的時候,桓桃繃著臉壓著聲音,胸膛裏像是有口氣沒吐出來。

    王悅輕輕拍了下他的肩,“會好起來的。”

    桓桃調去了尚書台,年輕的寒門士子踏上了他的征途。

    東晉的寒士卑微如星火,但無論哪朝哪代都該有這點星火,在這漫長的黑暗中有那麽一叢光亮,待到他日烈火燎原,浴火而出,又見鳳凰遊。而在這一刻之前,是無數人前赴後繼地飛蛾撲火。

    午後,王悅收拾了下衣冠,準備進宮麵聖。

    王悅知道自己這陣子幫司馬紹擋了不少冷箭,若是沒有他,司馬紹如今在朝中怕沒那麽容易。最想要寒士崛起的不是王悅,是司馬紹。

    先帝一朝王敦之亂,說到底是寒門、士族、皇權三方權鬥。士族獨大,皇帝與寒門聯手想要壓製士族,最終慘敗告終。

    而今寒門又起,朝中雙方又起爭鬥,這件事中,真正在後頭推波助瀾的人,其實是作壁上觀的皇帝。

    王悅自己也清楚,他如今這是給司馬紹打江山。

    寒族崛起與士族抗衡,得利的是皇帝,司馬紹一直暗中幫著王悅,否則單憑王悅一人,不可能在短短數月間將局勢扭轉成這樣。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王悅如今局勢大好,不比當時在士族裏頭混得差到哪裏去。

    風光是能裝出來的,究竟私底下過得什麽日子,王悅自己心裏清楚。

    王悅見到了皇帝,在皇宮的水榭中,皇帝一個人在寫字。兩人免了禮數。

    司馬紹沒看向王悅,手裏頭捏著支筆繼續寫字,“這麽急著見我,什麽事?”

    王悅望向他,不說事,先問了一句,“你身體近日如何?”

    司馬紹略有狐疑地看了眼王悅,半晌點了下頭。王悅這些日子來回回見著他第一句話都問他身體近況,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樣,他沒病都快給王悅問出病來了。他懶得理他,問道:“你找我什麽事?”

    “我想向你請一道旨意。”

    “說。”

    “我請調謝陳郡外鎮豫州。”

    司馬紹提筆的手一頓,他抬眸看向王悅,定了半晌才道:“你確定?”

    王悅點了下頭。

    司馬紹看了王悅大半天,終於低聲問道:“他怎麽了?”

    王悅神色如常,語氣卻有些冷,“他擋著我的路了。”

    司馬紹頓住了。

    從皇宮裏走出來,王悅在外頭意外地撞見了一個人,他昔年的下屬,王有容。

    王有容喊了聲“世子”。

    王悅看了他一陣子,桓桃去了尚書台,他手底下沒人已久,如今瞧見王有容,許多事都一一浮現在眼前。往事真的如過眼雲煙。

    王悅問道:“我請你喝酒,有空嗎?”

    王有容神色複雜地看著王悅,許久才道:“改日吧,今日……”他有些語塞,望著王悅不知道說些什麽好。

    王悅心下了然,他與王家分道揚鑣之後便和王家人斷了關係,這段日子他打壓士族,對王氏諸人打壓絲毫沒手下留情,過往情麵全撕破了,王導與他斷絕往來,王家人與他徹底劃清了界限。如今光論陣營,兩方簡直稱得上是仇寇。

    王悅點點頭,對著王有容道:“去做事吧,我先走了。”

    他轉身往外走。

    王有容瞧著他的背影,忽然喊住了他,“世子!”

    王悅腳步頓住了。

    王有容輕聲道:“夫人前些日子病了。”

    王悅定住了,他許久都沒說話,

    王有容接下去道:“夫人好些日子沒吃東西了,天氣寒了,今早她偷偷托人送去了中書省幾件衣裳,世子你記得穿。”

    王悅沒動,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緩緩往前走,“我知道了。”

    王有容在後頭看著他,一時也忍不住想歎氣。

    王悅上了轎乘,手終於緩緩攥緊了。他覺得這天是真的涼了,他凍得後槽牙都冷得打顫。

    王悅的院子裏頭,侍女們在灑掃庭除落葉,名喚三郎的侍衛成親了,那小侍女也張羅要跟她的沈郎著走了,轉眼間又到了冬,散了一批人,又來了批新的。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庭前落木蕭蕭下。

    尚書省,名喚桓桃的年輕寒門官吏一路高升,龍亢桓氏登上了曆史舞台。

    王悅後來才知道,桓桃雖然家境貧寒,可他母親改嫁入了桓家,他有了個弟弟,叫桓溫,字符子。曆史上能與陳郡謝氏比肩一時的豪族——龍亢桓氏,走到了人前,這時那位名叫桓溫的少年還在街頭鬥雞走馬,過著遊手好閑的日子,不久之後,少年迎娶大晉長公主,走上了他兄長走過的路,又是一段新的傳說揭開了序幕。

    士族的反撲來得無聲無息。

    王悅這些日子扶持龍亢桓氏打壓江左士族,連陳郡謝氏都沒放過,他本想一紙調令送謝景去豫州,沒曾想在這之前卻鬧出了件事。

    桓桃入獄了,因為殺人。

    王悅聞訊正在看文書,聽完前因後果,他拋了手裏的書,片刻後,他猛地將桌案一腳踹開了。他起身往門外走。

    桓桃的長姊也是跟著改嫁的母親到桓家的,她年紀輕輕地嫁了個五十歲的朝中大臣做妾,不久前誕下了個兒子,她丈夫酗酒,時常言語侮辱她,日子久了更是動輒拳打腳踢,桓桃的長姊一直瞞著桓桃,直到這次給桓桃撞見了。

    桓桃失手殺了人。

    雙方各執一詞爭論不休,王悅去問了桓桃的長姊,年輕的女子蓬頭垢麵滿臉淚痕,脖子上是深深一道勒痕。王悅原先想不明白桓桃這麽沉得住氣的一個人為何會動手,直到這一刻他才終於明白過來。

    “他說拿根繩子吊死我,拖著我往房梁那頭走,初李瞧見了,我……我……”年輕的女子跪下求王悅,泣不成聲,“大人你救救他!初李不能在牢獄裏頭啊!大人!”

    王悅看了眼跪在他麵前崩潰至極的女子,緊繃著臉說不上話來。

    桓桃殺了個朝廷命官,桓桃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他抓起桌案將那個士族大臣活活砸死了,血流了一地。

    寒士走到這一步極不容易,隨著桓桃鋃鐺入獄,王悅與司馬紹的心血一朝付諸東流。

    司馬紹直接下令,按律法辦,嚴懲不貸。他擺明了是要處死桓桃。

    司馬紹怒成這樣王悅也能理解,多少人的前程葬送在了桓桃的身上,寒門走到了今天,卻因為桓桃一時意氣而終結,王悅心裏頭也壓著怒氣,卻又在瞧見那跪在地上對著他不停磕頭的女子時,皆成了無可奈何。

    事已至此,還能怎麽辦呢?

    王悅翻了翻刑部的文書,懷著絲希冀想看看主審這案子的是誰,忽然他的手一頓,盯著上頭那名字定住了,那一瞬間王悅隻覺得人生如戲,這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擺明了是把他往死裏整。

    他前兩日剛得罪了謝家人,如今又要上門去求人幫忙,王悅覺得這世上再厚顏無恥之人都幹不出這種事來。

    士族與寒士不同的是,士族失勢可以蟄伏,寒門一旦失勢便是萬劫不複。桓桃一入獄,士族直接將桓桃往死裏咬,司馬紹撒手不管了,王悅沒主意,看了兩三日情況,鋌而走險徇私枉法了一回,他把桓桃一案的主審官撤了,換了個他手底下的人。

    不到兩日,朝廷駁回了他的提議,複起原主審官。

    王悅聞訊久久無言。

    主審的那官員是謝家長輩。

    王悅一直以為謝景不摻和朝堂之事,這人從前一直都是作壁上觀看熱鬧,這頭火燒到天上去他都不會出手。他沒想到這次謝景會動手,陳郡謝氏、琅玡王氏同時摻和進來,王悅沒能穩住,眼見著局勢從他手裏頭日益失控下去。

    落井下石誰都會。

    桓桃真的快死在牢獄裏頭了,王悅去探監都能給人攔下來,對方是個謝家幕僚,說話客客氣氣,可別的一步不讓。

    王悅算計了十多日,步步都被算死了,他根本動不了,至此他終於對謝景心服口服。

    攤開來談談,如今也不說什麽撕不撕破臉了,直接開條件吧。

    想起這些日子的恩恩怨怨,王悅心頭一直在跳,他在樹下搖了大半晚上的骰子,聽了大半個晚上地骨碌聲,終於伸手拋了賭盅,他起身往外走。

    陳郡謝氏。

    庾家大公子庾亮坐在案前,望著麵前籠在昏暗燭光中的男人,過了許久他才低聲道:“琅玡王氏根基已深,王長豫又另立寒士權門,而今的江東,王導、南頓王、卞壺、王長豫、添個溫嶠,排的上名號的人也就這寥寥數人。”

    謝景低聲淡漠道:“王長豫算不上。”

    庾亮抬眸看了眼謝景,頓有異樣神色,他緩緩道:“他算不上?而今年輕權臣裏頭,他當屬頭一列。”

    謝景沒解釋,隻冷淡地重複了一遍,“他算不上。”

    庾亮看了眼謝景的神色,低身道:“他如今風頭正盛,本該局勢大好,可惜出了桓桃一事。”

    謝景沒說話。

    庾亮想了會兒,低聲道:“王敦死後,琅玡王氏蹚在浪尖上,王長豫此時另立門戶,真是寒了王家眾人的心。”半晌他才接下去道,“你說的也是,沒了王家,他什麽都算不上。”

    謝景聞聲沒說什麽,他與庾亮並不算太熟識,兩人多年前打過一次交道,昔年太學,王悅與庾亮是同窗,他教過庾亮,庾亮喊他一聲夫子。今夜庾亮登門拜訪,謝景知道他有惑。

    若說是寒暄,也該寒暄完畢了。他望向庾亮,等著他說下文。

    庾亮望著謝景,終於低聲道:“寒門大勢已去,王家複起,餘下的江左士族該如何自處呢?”

    謝景看著庾亮說了兩個字,“皇帝。”

    庾亮頓了許久,低聲道:“皇帝與王家素來親近。”

    “皇帝依仗寒門,寒門倒了,他要另尋出路,今後十年,是外戚的天下。”

    說完這一句,謝景再沒說什麽。

    外頭清風明月,飛鳥掠過勾起的屋簷。

    庾亮久久沒說話,終於,他起身拱袖,作揖告辭。

    燭光越發昏暗下去,謝景坐在案前,麵上沒有什麽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庾亮即將走出去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一片昏暗,他看不清謝景的神情。

    庾亮對這位謝家大公子,他曾經的夫子,抱有一種很特殊的心境,總結起來四個字,敬而遠之。世上之人隻對鬼神敬而遠之,在他眼裏頭,這人跟鬼神差不多。

    謝陳郡於他是有恩的,潁川庾氏得以名列江東,是從庾文君嫁入皇室開始的,而這樁婚事的促成與此人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這些年來,庾亮很少與他打交道,謝陳郡曾經是個殘廢,久居謝家閉門不出,幾乎沒什麽人能與他打得上交道,雖然交情淺,但這份恩情庾亮一直都記得。潁川庾氏,雖是小戶,家風浩蕩。

    這段日子風起雲湧的,寒門士族禍亂頻出,他心裏頭思緒有些亂,此次上門拜訪,原以為謝陳郡不會見他,卻沒想到這次見上了。

    謝陳郡給他指了條路。

    庾亮在權門混了也快有些時日,不會輕易聽信他人,可謝陳郡這條路指的確實是好。如今要想壓倒琅玡王氏,要從皇帝入手,寒門沒有出路,皇帝遲早要放棄王長豫,今後十年乃至二十年,這江東將會是外戚的天下。

    庾亮又想起了來之前聽聞的那件事,心頭忽然劃過一絲異樣。思路全部理清後,他終於意識到了件事,謝陳郡近日似乎在針對王家人。

    他之所以想起來登門拜訪,是因為他在那桓桃那卷宗裏查見了一件事。桓桃那姐夫,確實稱得上惡貫滿盈,他奸汙家中侍女,曾經逼得十二歲的侍女投井自盡,這事估計發生過許多次,桓桃那姐夫開始沒當回事,結果那事後來鬧大了,江左多年沒人提拔他。

    謝陳郡提拔了他,就在出事前一個月。

    桓桃那姐夫本來就瞧不慣桓桃一個寒士走到今日,如今揚眉吐氣,火氣惡氣全撒在了桓桃他姐姐頭上。不到一個月,便出了事,他給桓桃殺了。

    這段日子以來,士族沒少給桓桃下絆子,桓桃辦事滴水不漏,大風大浪都閑庭信步闖過來了,卻栽在了這事上頭,寒門大勢頓去。

    庾亮隱隱約約察覺到,謝陳郡是在整王悅。

    桓桃出事,王悅首當其衝,皇帝經此一事放棄寒門,王悅失去了依仗,仕途怕是到此為止了。除非他重新回王家,可琅玡王家如今怕也難以容得下他了,宗親外戚勢力翻身,琅玡王家勢必要想對策,其中一樁必然是聯合江左士族。王悅這些日子將江左士族得罪了個遍,王家如今想保他,也得考慮到其他士族的臉麵。

    王悅回不去了,前後都是絕路,他走上那條路起,就該知道自己很有可能走到今日。

    眾叛親離。

    庾亮明白了,謝陳郡為何說王悅在江左算不上有名號的人,明眼人都瞧出來了,此人看著風光,實則已經走到了絕路盡頭,風光還不到一年,落得這麽個下場,令人唏噓。

    所有卷進士庶之爭的人,大多都是這下場。

    有的東西,你不能碰,小孩子碰到火都會縮回手,趨利避害,這是小孩都懂的道理。王長豫走到今日純粹咎由自取,怪不到別人頭上。

    話說回來,庾亮忽然不解,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謝陳郡算計王悅做什麽。

    ……

    亭子裏頭,謝景一個人坐到了半夜。

    終於,他起身往外走。

    他推門進去自己的院子,掃了眼院子裏的蘭草,滿院秋衰之相,這天是真的冷了。他看了很久,終於抬腿往屋子裏走去。

    剛一推開屋子的門,他的視線忽然頓住了。

    王悅手裏頭轉著支竹笛,漫不經心地倚在柱子上望著他,月光透過竹窗打進來照在他身上,他問了一句,“你上哪去了?”半晌又道,“外頭有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