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妾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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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景收著了一封書信, 說是拜帖, 可全篇沒有絲毫的客氣意思。
曹淑約他一敘。
謝景將那書信放下了, 諸事雖說不順,但已經有了漸漸平息下去的意思, 隻要王悅離開建康, 剩下的事便簡單了。曹淑此刻約見他,怕是王導與她說了些什麽, 此次會麵有節外生枝之嫌, 若是換做別人,他不會理會, 可這人畢竟是王悅的生母。
謝景去了,兩人會麵的地點是青疏台。
王家主母坐在屏風後頭望著世家公子,謝景開口的時候, 她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厭惡之色一閃而過。說來王謝兩家並無淵源,兩家人也鮮少打交道,她對謝陳郡並無了解,可她打從當年第一眼瞧見謝家這位大公子起, 心裏就沒怎麽舒服過。母性使然,她忌憚著一切對王悅有威脅的東西,當年在太學撞見過謝景望著王悅的眼神,那眼神她惡心了很多年。
王悅那年才十歲, 樣貌像個小姑娘,清秀極了。中原許多世家大族流行養孌童,有人就偏好玩弄乳臭未幹的小孩, 衣冠南渡,中原權貴的風尚流到了建康,那一段時日這風尚不知怎麽的在建康瘋狂流行,將門出身的曹淑對這種癖好深惡痛絕,瞧見謝景的眼神立刻想到了這上頭去,不由得遍體生寒,她是個母親,這種事落到王悅頭上她會瘋的。
她把這事同王導說了,王導倒的確去仔細查了,回來同她說沒這回事,教她放心,那是陳郡謝家大公子,江東這一代後輩裏頭數一數二的人物。曹淑失去過一個孩子,對王悅極盡溺愛,這事王導最清楚,平日裏便曹淑喜歡疑神疑鬼,王導沒把這事放心上。
後來便出了五年前那件事,謝陳郡落了殘疾。
對於這事,曹淑當年還後悔過一段時日,謝家卻一直沒什麽動靜,她下意識覺得是謝家人因為不敢得罪王家,斟酌再三終究是選擇忍氣吞聲。她心中難得有些愧疚。
而今得知謝陳郡同王悅之間的事,這點愧疚終於蕩然無存,她當年沒看錯,她隻後悔沒在謝陳郡重傷時幹脆給他個痛快,讓他把王悅害成了如今這副樣子。她低頭抿了口茶,掩去了眼中的冷意。
她望向屏風外頭坐了半天的謝景,終於緩緩道:“我今日來是找謝家大公子商量件事。”
“夫人但說無妨。”
兩人心裏頭都知道沒有遮掩的必要,開門見山便好,曹淑也沒有那磨蹭的耐心。
“我聽聞謝家大公子尚未娶親?我想給你說樁婚事,對方女兒是太原王氏公卿之女,年方十四,俊俏極了,見過的人沒說不好的,我去替謝大公子問過了,人家女兒說是願意。”
曹淑並不清楚陳郡謝氏是個什麽底細,謝家這些年太低調,王導雖同她說謝家人如何如何,但她一直就把謝家當建康三流門戶看待,她此時對謝景難免輕視。在她眼中,這樁婚事是謝家高攀。
謝景聽了這一席話,沒什麽反應。此事無解,曹淑性格使然。
曹淑見他不說話,道:“那便這樣定下了。”
“夫人,不必了。”
曹淑冷淡地望著屏風後頭的年輕世家子,“哦?謝大公子這意思是,你瞧不上?”她似乎笑了下,見謝景不說話又道,“無妨,我這兒還有些其他的,謝大公子好好選選。”
謝景看著侍女摔到他麵前的冊子,依舊沒什麽反應。
曹淑道:“還是看看吧,自己不想選,你可以幫著長豫選選。”
謝景終於望了眼那屏風後頭的曹淑。
曹淑徑自緩緩說下去,“長豫從前同我說,他喜歡俊俏的,心地要好,他喜歡過一個這樣的,天天在我耳邊念叨,說人家多少好看多少知書達理,好似全天下的好都給他那心上人占去了,還說這輩子非她不娶,我瞧不上他那意中人,他直接在我跟前打滾,說我若是不答應,他就去投河,要去上吊,逼著我說他那心上人天底下第一好。”曹淑說著自己也輕笑了下,“可惜了,郎才女貌,本該是樁佳話的。”
謝景沒說話。
曹淑將杯子放下了,“他那意中人後來跟別人成親了,他一個字都不說,心裏頭難過極了,我安慰他說那意中人沒什麽好的,他點點頭,可我如何會不知道呢?在他心裏頭,那女子永遠是天下第一好。世事難料,若是當年這事成了,說不準兩人兒子都有了。”
謝景依舊沒說話。
曹淑望了眼謝景,緩緩道:“太原王家那女兒,年方十四,長得酷似庾皇後少年時,長豫昨日瞧見她,直接看愣了,失手摔了隻杯子,我說他一天到晚淨惹笑話,他隻顧著盯著人瞧,連我說什麽都聽不見了。”
謝景終於伸出手去翻了下麵前的冊子,最終視線落在一張畫像之上。
工筆仕女圖,太原王家那女兒,神態倒是瞧不出來,這身打扮確實與年少的庾文君有幾分相似,謝景望了一會兒,沒說話。
曹淑忽然笑了下,“謝大公子,你覺得這婚事如何?”
過了許久,謝景終於開口了,“夫人,王悅二十多歲了,許多事要問過他的意思,夫人與丞相能護著他一時,護不了他一世。”
“謝大公子這話是盼著我死?”
謝景無言地望了眼曹淑,曹淑不是王導,此事無解。
曹淑笑了,“我的確護不了他一世,我還能活多久,我護多久,我活著一日,別人休想害他。謝大公子,我奉勸你一句,你也算是家世清白的世家公子,給自己尋門親事是正事。”
謝景沒再說話,望著曹淑起身離開,眼中一點點冷了下去。
“夫人。”
他忽然開口喚住了往外走曹淑。
曹淑聞聲回頭輕輕看了他一眼。
謝景良久沒說話,終於低聲說了一句,“雪天路滑,夫人路上當心。”
曹淑望著謝景看了會兒,似有異樣,她輕輕嗤笑了聲,扭頭往外走。這般手段,難怪哄得王悅五迷三道。
王悅正在院子裏跟那太原王家小姑娘麵麵相覷,他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說好,曹淑勒令他在這兒坐著,他隻能在這兒坐著。他看著對麵那同樣不說話的太原王氏之女,怎麽瞧都覺得瘮得慌,這姑娘長得確實有幾分神似庾文君,曹淑上哪兒找來這麽個人?
庾文君的眉眼長得不算豔極,貴在那股冷清氣質,這小姑娘也是,一副清冷眉目。
而且她怎麽瞧都不會是十四歲吧?沒個二十多也該有個十七八?
王悅正琢磨,那小姑娘忽然起身給他跪下了,王悅一驚。
“世子,妾身非太原王氏之女。”
王悅愣了下,扶著那姑娘的手一頓。
得知了前因後果的王悅覺得太原人花樣挺多的。這是個假的貴族之女,真太原王氏之女不願意嫁他這麽個王侯貴胄,跟一個賣草鞋的窮書生私奔了,路上給他換了個便宜買的歌姬坊丫頭,難怪畫像上的太原女兒神態不似庾文君,這麵前的姑娘卻像極了。這壓根是一出狸貓換太子。
這姑娘今年二十了,與他同年出生。
王悅突然有些擔心曹淑,曹淑本就誰都瞧不上,好不容易萬中挑一,這要給她知道換了個歌姬坊紅場女子過來,曹淑要活活氣死。
正想著,曹淑回來了。
王悅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瞧見她狐裘上落著雪,忙上去給她把雪拍了,曹淑望著他臉色一下子柔和了許多,小聲問道:“談的如何?”
王悅心道“您還是別問了,我怕您氣死”,他嘴上說著“還好”,把曹淑扶進了亭子裏頭。
曹淑一聽“還好”二字心頭跳了下,王悅敷衍的時候一般不說“還好”,說“還好”那便是有苗頭。她多看了兩眼那低頭不語的太原女兒,忽然笑開了。她扭過頭吩咐侍女道:“去給女公子換杯熱茶。”
那狸貓小姑娘看了眼王悅,王悅示意讓她先喝著,別出聲。
曹淑一瞧兩人這眉來眼去的,不說話了,她抬手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對著那姑娘低聲道:“別怕他,他就是瞧著凶,沒出息的很。”
狸貓小姑娘輕點了下頭,曹淑望著她輕輕笑了起來。
王悅在一旁看得有些莫名發怵。
曹淑這才看向王悅,緩緩道:“我今日見了謝陳郡。”
王悅一頓,猛地回過神來望著曹淑,“什麽?”
“路上撞見了,便同他聊了幾句,覺得他年紀不輕,是時候該成家立業了,又跟他多說了會兒話。”曹淑望著發愣的王悅,又道:“他人不錯。”
王悅詫異地望向曹淑,“你覺得他不錯?”
曹淑點點頭,“謝家長子啊,你那時候還小,他少年時在建康有些名聲,謝陳郡這名字便是這麽來的。”她對著王悅道,“他們謝家就指望著他光耀門楣了。”
王悅一時語塞,謝景活得跟個餐風飲露的神仙似的,指望他光耀門楣?他不食人間煙火的。
曹淑望著王悅沒再說話,又回過頭去跟那太原女兒聊天,還要將王悅趕走,說是要她們二人要說些姑娘家的體己話。
王悅握著杯子的手差點沒端穩。
王悅正往外頭走呢,曹淑忽然回過頭來朝他說了句話,“今日別出門了,留在房中,我同你有些話要說!”
王悅點頭應下了。心中卻不由得疑惑,曹淑今日心情不錯啊,也不知謝景與她說了些什麽。
走出院門的時候,王悅撞見了個人,雷夫人,王導唯一的妾侍,王恬的生母。她立在外頭,望著唯一的池子不知是在瞧什麽東西,似乎是在等曹淑召見。王悅與雷夫人沒什麽交情,他對上一輩人的恩怨不知情,隻知道王導這妾侍在外頭不怎麽低調,被蔡謨戲稱為雷尚書,可她在家中卻是低調的很,多年來與曹從未起過爭端。
天氣有些冷,王悅瞧著雷夫人穿得挺少,多看了她兩眼,那雷夫人瞧見他有些驚喜,忙上來給他行禮。
王悅將人扶了起來。
“世子,夫人可是回來了?”
“嗯,剛回來。”王悅問道:“你有事?”
“我早晨同夫人約了時辰見麵。”
“早晨?”這都快晚上了,王悅肯定曹淑是給忘記了,對著那雷夫人道:“她怕是忘了,派人進去通報一聲,別在這兒等了。”
那雷夫人點了下頭,對著王悅輕輕笑了下,“世子要成親?夫人說請了太原家女公子過來,邀我一起給世子瞧瞧呢!”
王悅心道原來這麽一回事啊,他對著那雷夫人道:“我沒有成親的打算,我這輩子不娶妻。”
雷夫人相當詫異地望了眼王悅,竟是連要說什麽都忘記了。
王悅沒多解釋,對著她道:“不好意思,我這頭還有些事。”
雷夫人忙道:“世子你快去吧。”
王悅點了下頭,沒多在意,轉身往外走。
雷夫人瞧著王悅走了,過了許久,她終於往那院子裏頭走去,侍女沒有攔她。這王家的侍女都知道她是誰,沒人會攔她,她在外頭等了一天,無非是她自己時刻銘記尊卑二字。她從前便是曹家的侍女。
一進去那院子,她聽見曹淑拉著個貴族小姑娘說些體己話,正要笑著打招呼,聽見曹淑與那小姑娘說話。
“太原王家到底是大戶人家,養得出這樣標致的女兒,秋娘,放心在這兒住下,這以後便是你的家了,缺什麽隻管跟我說便是。”
“夫人,我……”
“別怕,有話但說無妨。”
“秋娘幼年一直寄住山寺,不懂規矩,怕在夫人與世子跟前失了禮數。”
“無妨。”曹淑抬手替那小姑娘扶了下簪子,“一瞧你這樣子便知你是太原王家女公子了,這些繁縟禮節你不必理會,下人才需時刻銘將尊卑記在心裏頭,像你這般標致的女公子,隻需日日喝茶賞花讀書便好。”她說著輕輕笑開了,她今日心情確實是不錯。
雷夫人站在外頭樹蔭下,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