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朕之肱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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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箕壬,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無名之輩。

    據[浿水]縣令說,此人原是東夷馬韓人,窮困潦倒、流落[樂浪]。吃穿都顧不來,卻逢人即道他是“韓王箕準血脈、殷商箕子遺裔”。[提奚縣]縣尉信了他的鬼話,拔其為“提奚巡察”。

    但因其“通漢文、慕華夏”,不為太守公孫升濟所喜,又曾為難他數次。這箕壬就此懷恨於心,一待傍上那“渡海而來”的[白虎大王],就開始顯露出暴虐本性來。

    此人雖名不見經傳,然確實有些手段。奔赴朝鮮的途中,這箕壬就假[燕大王]仙威,迫得督郵、郡丞等高官,認罪伏法,且都將過往作下的惡事,一一道清、寫明。

    一入[樂浪],箕壬即由督郵、郡丞入手,順藤摘瓜,扯出一溜貪贓枉法的官吏來。

    曆三日,春秋決獄、從嚴從重。

    再一日,朝鮮城郊,人頭滾滾。

    原本蜩螗沸羹的[樂浪郡],一夜之間,鴉默雀靜。

    此後數日,箕壬大刀闊斧,盡掃公孫舊曆。廢神文、去巡察、減賦稅、複商旅、興織染、課桑農……。十日過罷,樂浪乃複舊觀。

    箕壬遂掛印棄冠,隨趙雲三人離去。

    臨行前,朝鮮官民餞別。箕壬笑道:“諸位且慢作惡,箕某不日再來。”大小官員聞之,甚是感動。長亭短亭,十裏哭送。

    [浿水]縣令,其實應稱作“前[浿水縣]縣令”。此人因言獲罪,遭箕壬免官。心中不服,遂忿忿赴京。

    踏上赤肺石,撻響登聞鼓。彈劾箕壬“以布衣蔬食之身,擅殺漢廷命官。暴烈酷虐,比之張湯郅都、李貞彌仆,都要遠勝一籌。”

    滿殿朝臣聞言,無不心驚膽戰。

    張湯、郅都還好些,雖稱酷吏,卻不失為能臣良吏。但李貞、彌仆就不同了。

    太史公曾在《酷吏列傳》中記載:“廣漢李貞善磔人,東郡彌仆鋸項……”一個擅長割肉淩遲、一個喜歡鋸人脖頸,妥妥的一對變態。

    [浿水]縣令是否言過其實,眾人不知。不過,還未等[崇德殿]有所決斷,一封由[樂浪]一郡九縣武,跪坐垂首,一如七日前“王朔劾董卓時”那般,緘默不語。

    見此局麵,龍榻高臥的劉宏,心中失望夾裹著憤怒、無奈、怨恨,翻來覆去、百端交集。

    自高祖興漢以來,曆前後兩朝、二十六位劉姓帝王,還沒有哪一位,能像他眼下這般窩囊!

    縱天下之大,尊白虎野祀者多於劉氏正朔。

    任朝野內外,官宦黔首皆屈膝逢迎一小兒!

    區區一個“樂浪箕壬”,本是“蔬食不飽,蓬戶穴牖”的布衣百姓。一旦與那燕小兒有了瓜葛,便能堂而皇之地入主[樂浪]太守府邸。

    罔顧漢家威儀、無視生議死比,擢序罷黜、生殺予奪,荒唐至極!

    然而,縱如此滑天下之大稽,卻先有樂浪官民十裏餞行、後有朝堂文武默不作聲。

    是嫌“五刑”不足以明威,還是嫌漢家斬首刀不利?

    劉宏環視左右。他心中嘉許的王議郎,今日告病家中。反倒是耄耋之年、病魘纏身的三公,與會階前。

    可惜,皆不曾發言。

    劉宏眉頭一皺,問太尉楊賜道:“伯獻公如何看待這[浿水]縣令,與[樂浪]奏章?”

    楊賜,字伯獻,年近古稀。昔日劉宏初登帝位時,他與劉寬、張濟在華光殿中為其侍講。官曆少府、光祿勳、司空、太常、太尉,頗得劉宏尊崇。

    “[浿水]縣令所言,終究隻是一家之言。而那[樂浪]奏章,也隻是文字表述,未得求證、亦難究其詳。”楊賜正襟危坐,緩聲道,“不過,依此二者所言,這箕壬確有擅殺朝官事。故此,敢請陛下下詔通緝,待此人緝捕歸案,刑之以法、以儆效尤。”

    殿中群臣聞言,都附和道:“楊太尉所言甚是。”

    天子劉宏聽罷,麵色更見陰沉。

    楊賜也不提那燕小兒,隻說箕壬。但這箕壬隨趙雲三人離去,之後必然是隨那燕小兒出海東行。這一出一行,非是一年半載能回中土的。縱然劉宏下旨緝捕,還能遣人追去海上不成?

    楊賜一席話,說了也等於沒說。百官附和,也隻是找到一個搪塞的借口罷了。

    劉宏很是失望,轉頭望向司空張濟,要問他意見。忽然發覺不對,又轉回去,再看向太尉楊賜。

    平日裏的楊太尉,因受那沉屙宿疾的糾纏,走路多了、要緩一緩,說話快些、也要喘上一番。但看他剛才開口說話,卻是音聲洪亮、中氣十足,哪還有往日沉屙宿疾、累年糾纏的虛弱模樣!

    劉宏的雙眼眯了起來,稍片刻,望向一旁的司空張濟。其麵色紅潤、神采奕奕,不見往日麵目黧黑、病骨支離的憔悴跡象。

    再看太常袁逢,跪坐近兩個時辰,依舊氣息綿長、不散不亂,比他劉宏都顯康健。

    而後光祿勳劉寬、大鴻臚趙燮……

    殿中十幾位花甲、古稀的老臣,好似都回返至壯年時一般。這其中,也隻有那宗正劉能、宗親劉廣,還是之前白發蒼顏、老態龍鍾的舊模樣。

    回返壯年時,回複青春。劉宏忽然一愣,回複青春!劉氏!

    劉宏的臉色瞬間嚴厲起來,凝視著太尉楊賜,一字一句問道:“伯獻公的身體,看上去大有好轉,可是最近尋到了名醫、仙藥?”

    楊賜因“帝師”的身份,與天子的關係一向親厚,曾獲讚“惇德允元、忠愛恭懿”。如今劉宏勃然變色、又出口問“仙藥”,楊賜一猜便知個中緣由。也不欲隱瞞,於是苦笑道:“賜子彪,視臣憋喘難解、藥石罔效,便去[白虎山]購得一枚[小仙寶]。昨日裏誆我,道是從海外求來的‘仙藥’,服後才知是[仙門]之物。”

    [崇德殿]中,一陣騷動。劉宏不予理會,臉色更加難看的他,又問司空張濟。

    前幾日還要乞骸骨、告老還鄉的張司空,低頭回道:“前日宿疾複起、疼痛難忍,老妻與那蔡伯喈有姻親,故而……”

    光祿勳劉寬:“臣弟憐寬病重……”

    太常袁逢:“臣子術,昨日將某灌醉,強塞入口……”

    大鴻臚趙燮:“前日酒醉誤服……”

    十幾位老臣,天子一個一個問下來,越問越是氣血上湧:“好!爾等真乃……真乃朕之肱股啊!”

    一直未曾開口的何大將軍,忽然道:“陛下,子為父求藥,是孝;婦為夫求藥,是親;弟為兄求藥,是悌。孝悌、親愛,人倫之所係,實乃修齊治平之基、禮敬行仁之本。況且說,貪生畏死,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好一個人之常情!”

    劉宏勃然大怒,一掌將身旁侍女所托八寶金盂打飛。文武百官,頓時躬身垂首、噤若寒蟬。整個[崇德殿],隻聽得見天子呼呼的氣喘,及金盂骨碌碌的滾動聲響。

    又待片刻,氣喘聲與滾動聲同時消逝。卻聽黃門蹇碩忽然大叫:“陛下!”

    眾人抬頭看去,天子雙目緊閉、口唇發紺,麵色焦黃、幾無人色。

    “太醫!”

    “太醫!”

    [崇德殿]亂成一片。

    王老太醫步履匆匆地趕來,一番點按針刺後,天子蘇醒過來。

    群臣問起病症,太醫道:“天子勤勉,日理萬機,過於疲乏,乃至於暈厥。”

    朝議遂散,百官各自離去。

    半月之後,王老太醫告老還鄉。行至南陽宛縣時,遇黃巾餘孽,全家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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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雒陽,廷尉獄中,公孫度意興闌珊地靠在囚室一角。

    他被下獄已有十餘日,未審未判、無人理會。

    前些日子病重垂死,同一囚室的人都以為他撐不過去了。卻沒料想,每日裏隻米水續命,他卻活了下來。

    不過,雖然小命暫保,但這不見天日的關押,卻煎熬得公孫度差點發了瘋。

    天子不至、廷尉不管,尚書、禦使大夫、廷尉正、奏讞掾、奏曹掾……,大大小小的官員,一個都看不見。

    每日與他作伴的,隻有一個送飯的老鰥夫獄卒,以及同一囚室關押的幾名羽林軍。

    老鰥夫隻會說“飯否”二字,任他如何比劃手勢,也隻裝聾作啞,全不應聲。

    而那幾名羽林軍更是奇葩,整日裏除去吃食、遺矢、睡覺,便一直念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卿故,殺敵舍身……”

    有次他照著念起,剛念到“為卿”二字,就被其中一名叫羅胥的家夥一巴掌扇飛。

    豎子,手勁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