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夫本無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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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漸感受到了知覺的存在,然而意識卻仍舊不清,眼前是一片混沌的黑暗。
我既已身死……那眼前的該是冥界了?
常聽聞年家寨的老人說,人死了之後,魂魄會前往地府,飲盡孟婆湯,忘盡前事,再入輪回。可為什麽不見忘川河,不見奈何橋,亦不見黑白無常?
我有些沒來由地慌了,仿佛置身於無形的枷鎖中,不能言語,無法掙紮。
吱呀——
正在我冥想時,耳畔忽地傳來木門被旋開的略微沉重的響聲,意識便在這響聲之後徐徐回歸,我努力睜了眼來,卻不適應陡然降臨的光明,不由得眯著雙目,勉強循聲看了去。
一個少女疾步走近,布衣,束腰桶褲,削尖的臉頰顯得蠟黃而漠無神情,薄唇緊抿,眼瞼低垂。
我用力以肘支著床褥,這才勉力撐起半個身體,看她走過來,心下百般疑竇紛紛湧了上來,忙試探開口道,“姑娘,請……”
“啪。”
誰知那少女理也不理我,將手中托盤重重向著木桌上一擱,急促轉身,帶門便走了。
我給嚇了一跳,半晌才回過神來,細細打量四周。
這看來似是個臥房,隻是簡陋的緊。躺著的是硬木板子搭成的床榻,被褥洗的發白,四角都褪絮了。除卻這木板床,屋裏就唯有一桌兩凳,同樣腐朽破舊不堪,角落蛛網連結,沉澱了一層塵灰。
奇了,這是個什麽去處?
還未容我多想,小腹忽而唱起了空城計,一聲接著一聲。不遠處的木桌上,適才那少女端來的托盤裏散發著食物的香氣,我緩緩起身,翻身下床,胡亂蹬了靴子,幾步趕到桌前,那發黃的托盤中,一裂口白瓷碗裝著約莫五成稀粥,騰騰冒著熱氣,旁側小碟子是三兩片賣相不佳的齏菜,還有個大窩窩頭。
我貪婪深吸著空中的膳食氣息,忽而牽扯到前胸龐大的疼痛,忙一咬牙,就在這動作之間,聽到了鎖鏈悉悉索索響聲,低頭一看,卻是雙足腕被縛了指粗的鐵索。
下意識心中一緊,警惕頓生,想要俯身撥弄那鐵索,卻又實在乏力。
……罷罷,憑他什麽去處,是何情況,左右填飽肚子,死也不做個餓死鬼!
那破屋唯有我一人,便也顧不得什麽吃相,抄起竹筷子便是一陣稀裏嘩啦,風卷殘雲。饒是稀粥寡淡,那菜又鹹到苦澀,餓急了也覺得甚是香甜。飯菜並不管飽,我將碗底最後的幾顆米粒也盡數送入口中,這才放了筷子。
腹中有物,這才來得及思索,然而想到的全然是無盡的疑惑。
這裏是何處?如何會在這裏?
腦海中再現蓬萊祭台的血戰幕幕。祭台下廝殺不休的眾人,傾盆大雨和著呼嘯風聲中的對恃。在言語之下空洞茫然的鳳目,胸口中掌瞬間的劇痛,消逝在昏迷前的一切。
我中了景不離一掌,居然還活著,是蓬萊救了我麽?可是私通魔界,是何其大罪。若是迦羽尚且說得過去,畢竟他的身後為之支撐的是南海天衍宮。我無半分背景身世,蓬萊如何會……
如此想來,這地方自然也是還在蓬萊了,若當真逐我下山,又如何會施加鐵索?
吱——門被再度打開,一布衣男人匆匆闖了進來,我一驚,下意識後退兩步,坐到了床上。那男人利索上前收拾盡碗筷,我趁機打量他——生的高大壯碩,重眉大眼,偏黑膚色,五官也還算平和。
“你能下床了,就隨我來。”
那壯漢子一手端著托盤一麵向我招呼,我猶豫了一下,看他也還算忠厚老實,隻不知是否信得過,諸多思慮後,又不由自嘲,都落到這副光景了,人還能將我怎樣?
出門後左右觀望,我所在的是一排屋舍中的一間,這裏的布局,卻有幾分像原先未參加入門選,新人弟子駐紮的地方,隻是簡陋陳樸了許多。跟著那壯漢走了一陣子,待那屋舍盡處,逐漸現了人聲,眾人有男有女,俱是不大的年紀,有的挑了扁擔,兩側水桶懸掛,晃悠地行走,有的在劈柴,有的淘米……看似俱是忙忙碌碌地,在這頗大的四合院裏勞作。遠處圍繞著青蔥鬱鬱的湘竹。
湘竹……莫非是西殿?
“木樁子,這是誰啊?新來的嗎?”一個如我年紀相仿的少女遠處疾步走來,布衣荊裙,高挽長發,背著個碩大籮筐。看起來雖然不及韓鳶英氣灑脫,卻也有幾分爽朗之氣,走近了,上下打量我一番,微皺眉頭,“哎,我說,咱善後堂是做雜使的地方,這姑娘看著文文弱弱的,我們要這等嬌骨頭有甚用來?趁早打發了罷。”
“是上麵吩咐下來,說是打發這裏做活的,”那壯漢憨厚地撓撓頭,似乎對少女有幾分敬重,“俺怎生知曉,說是若醒了,就帶去見英秀真人來著。”
“木樁子過來搬柴火!”遙遙有人尖聲叫道,那壯漢兩下為難,“青兒姐,這……”
少女擺擺手,“你忙吧,我帶她去就是了。”
“謝青兒姐!”
壯漢如蒙大赦,幾步離開了,我有尷尬地呆立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那少女也不生人,竟直過來挽住我的胳膊,仿佛是舊時相識一般,“哎,我適才的話你也別吃心,隻是說你這把細皮嫩肉的,生的又周正好看,這裏頭可不是好待的,我怕你受不住!”
我點頭,木訥地道謝,任她帶我一路七拐八繞地前行,仍舊有些茫然,“沒事,有勞你了,這……敢問這是蓬萊甚麽去處,我怎麽從不曾見過?”
她本在前頭引路,聞言驚愕轉頭,有些不可置信地看我,“妹妹喲,你莫不是新來的吧?這裏是善後堂,入門選沒過的,家裏又無所依靠,就打發來這裏做粗活兒,劈柴火、燒水、看灶台,縫補衣裳什麽的。”見我默默垂頭不語,遂笑了一下,“嗨,沒事,過不了入門選也沒什麽的嘛,雖然我們不能和其它弟子一般拜師學藝,但是這裏的真人也會傳授一些拳腳功夫,隻要安守本分就是了。”
她一麵不住說著話,引我穿過走廊,到了一個似乎還算裝潢齊整的房間外,輕輕叩門,向裏麵恭敬稟道,“真人,新來的門外候著呢。”
裏屋安靜了片刻,傳來四平八穩的低沉女聲,“讓她進來。”
喚作青兒的少女應是,小聲囑咐我道,“這個英秀真人古板得很,又是善後堂掌事的,你可不敢得罪了她,我看你生的頗機靈,她若發難你,你隻喏喏應聲就是了,千萬別頂撞,啊?”見我點頭應下,這才轉身離去。
我深吸一口氣,推門而入。
房間不大不小,甚是幹淨,牆上還掛有筆墨字畫,那紅木長桌後盤膝端坐一個褐衣女人,五官微垂,冷而肅穆。
“弟子見過真人。”
那道袍女人靜了半晌,緩緩抬頭,反詰問我,“弟子?你算哪門弟子?”
我被這驀然襲來的質問怔住,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茫然地抬頭看她,心下有些疑惑,她下了榻,步步向我行來,手上有一下沒一下敲著戒尺。
行到我身邊打量了一圈,“叫什麽?”
這過於倨傲的語氣讓我心下略微不悅,然而記著青兒的話,也不敢當即發作,隻是如實相告,“回真人,莫驚水。”
她一愣,看到我腳腕上束縛的鐵索,遂似是而非笑了笑,“怪道呢,生的妖樣子……你隨我來。”
不待我任何反應,直接大步出門,我不明就裏,隻得疾步跟在她後麵,聽她與一門口看守的女子吩咐,“傳下去,所有人到堂後平地集合,半柱香,不得有誤。”
“是。”少女恭敬應聲,看也不敢看我一眼,立刻便退下去了,我一麵跟著那英秀疾步走著,一麵心下暗道,這真人在善後堂的地位著實穩固,青兒所言果然不假,卻不知她這般權利是出於威信,還是……
跟隨那真人一路前行,她半句話也不多說,我自然更不會多問什麽,隻是腳腕的鐵鏈行走間叮鈴鐺啷地作響,頗是沉重。
而這股沉重,不僅僅是源於鐵鏈本身,更多的是其散發出的壓製,似乎束縛了我的大半力量。
是……防備之心吧。
思量至此,莫名的淒涼便突兀湧上心頭,不知怎就嗤地苦笑了一聲,無奈搖首。這細微動作被那真人略去一眼,這才斂去神色,複不做聲地跟在她後麵。
一路曲折,行至所謂的善後堂後院平地上,那裏已然聚集了不少與我年紀相仿的少年,見英秀真人穩步而來,俱是恭恭敬敬地垂首問安,我的目光略過人群,正與青兒對視,她看著我,神色有些憂慮,想說什麽,欲言又止咽了回去。
平地之上有一寬木搭建的廣台,上麵綁著粗壯夯實梅花樁,那真人領我行至台上,向著略過一眼,登時四下俱靜。
英秀略一抬手,兩個身形壯碩的男弟子便上台,赤手空拳地步步向我逼來。
我早在適才見識諸般光景時,便覺得不祥,此刻來者不善,不由警惕頓生。後退了數步,向那真人問道,“英秀真人,弟子不明白,您這是什麽意思?”
英秀真人也不看我,四平八穩的語調不帶絲毫情愫,“你不必急,聽完了處告,再問也不遲。”
言畢,那兩個男弟子上來縛我肩膀,我登下皺眉,壓抑著反擊的衝動,想起青兒的話,任其反剪了雙臂。
那英秀自袖中抽出一疊信,抖落開來,肅聲
在、、抖落開來,肅聲道,“秉承上命,罪徒莫驚水,私通魔界,勾結裏外,修習禁術,背叛師道,罔極其罪,喪我門德。得蒙慈心,授諭寬容其咎,免除一死,發落善後堂思過,再有反心,格殺勿論!”
那一字一頓分外凝重,最後一句已是冷喝般逼來,台下嘩然,議論四起,而我再也難忍受這般尖銳言辭,猛地要躍步上前,被兩壯漢死死鉗製著,仍舊掙紮不止,“你信口雌黃,我不信……我何曾背叛師道,沒有!放開我,我要出去!”
那真人倏然轉身,欺身向前,舉著書信向我一晃,“此乃是掌教親諭,也能冤枉了你不成?恕你一死,是天大的仁慈了,你還有何詭辯?”
我劇烈的掙紮逐漸平息下來,胸口尚且起伏不止,雙頰漲的通紅。
——此乃掌教親諭,也能冤枉了你不成?
輕蔑一句言語好似重錘擊打在胸口,沉重的壓迫感驀然襲來,我隻覺霎那間失了力氣,失了言語,怔忡地杵著。
是不是他?
……不知道。
沉寂了許久,這才找回了些許思緒,有些艱難地,小心翼翼開口,“是……哪個掌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