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相救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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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聲兒不大不小,未至眼底的笑意分外冰冷,眉間輕蹙著恰到好處的憐憫。
    我心下逐漸了然,仍舊看著她,良久,緊攥著的雙拳緩緩展開。
    罷,如今我身囚於此,那英秀所賜的屈辱都承受過了,還與她爭什麽口舌之快呢?
    如是想著,慢慢低頭,盡量不去嗅那豆粥的香氣,扶著木桌,轉身欲走。
    誰知我的退讓隻是一廂情願,其中一個少女三兩步攔在我前麵,嘻嘻笑著,“哎,別走啊,這兒的規矩是膳食一點也不得浪費,念你是新人,也不多罰,可總要把這狼藉給收拾停當了不是?”
    我被迫停在原地,也不看她是何神色,沉默了許久,低聲道,“是了。”
    複轉過身,抬手將那卷作一團的濕漉漉的粗麻布握在掌心,緩緩俯下身去。
    “誰讓你動手了?”另一個跟隨著為首的少女嫌惡皺眉,“燕姐姐的意思是,把你弄髒的,舔 幹 淨。”
    ……
    “我去你娘的!”
    理智,我一直努力維持的理智在她最後一句話落地時,仿佛利刃斷弦般,霎那間迸裂開來,自入善後堂以來,多日承受的蒙冤受屈,冷眼相待,積壓的一切盡在此刻爆發出來。
    我怒吼之後,猛地躍步上前,將那潮濕的粗布狠狠甩在唐月的臉上。
    一聲幹脆利索的聲響之後,那少女霎時花容失色,笑意全僵在麵上,怔了片刻,這才後知後覺回過神,抹了一把濕漉漉的麵頰,杏目圓瞪,怒不可遏,“好,好……倒還敢動手了,給我摁住,著實打死!”
    她話音剛落,那協從二人對視一眼,一個徑自撲了上來,另一個抄起散落在側的頂門樁子,兜頭劈下。
    若換作平素,這幾個人於我斷不會是什麽威脅的存在。可是此時此刻,被那鐵索牽製大半內力的自己,隻是個身手略微敏捷的凡人罷了。
    我一個下腰躬身,整個人躲進那長凳之下,呼嘯而來的頂門樁子咣當一聲巨響,在頭頂的木板上炸開。
    那赤手空拳少女俯下身便要揪我,似乎想強拖出來,我偏頭閃過,隨即照著麵門狠狠擂出一拳。
    咚!
    那個抄起頂門樁子的少女幹脆棄了木棍,抬手掀翻了長凳,我忙不迭起身退到一側,那兩個人已然悉數圍了上來。
    我手無寸鐵,驚險地避過幾招,突然間後膝著中一腳,猛然吃痛不由得彎曲,整個人向前撲將去!
    心下驚慌不已,下意識雙手前抓,想要攀附些什麽,誰知竟扣住了那高高一摞的蒸籠,接著頭發被人扯住大力回拽,我尖叫一聲,雙臂猛地揮舞,那桌上的鍋碗瓢盆隨即掀翻一大片,丁零當啷地落了一地。
    木勺竹筷還好,那瓷碗落地即碎,白色瓷片四下飛濺開來。
    “找死!”唐月一怔,顯然不曾料到我將這壘好的碗筷傾數毀盡,登下又驚又怒,一聲怒吼,疾步上前,劈手就向我脖領砍來。
    心下陡然一驚,雖然修為大半禁錮,然而習武之人特有的直覺,讓我看出這少女劈來的一掌,絕非此時此刻能接下的,登下不敢大意,斜刺裏躲閃到了一側,順手抄起那桌上的麵餑碗兒,迎麵照著她頭上扣下,那碗揚到空中,白麵倏然似霧似雪般紛紛而落,少女頭臉瞬間被糊個不清,活似個麵人兒。
    膳堂已是狼藉一片,此刻聞聲聚攏來了不少弟子,圍觀著議論不止。
    “你們兩個愣什麽,還不過來弄了這下賤蹄子再說!”唐月狠狠一抹臉頰上的白麵,本俏麗五官此刻因憤怒而微微扭曲,似怒,又凝著勝券在握的笑意。
    她話音剛落,其餘那兩個人各自手執一根麵杖圍了上來。
    適才那一番辛苦周旋,此時此刻早已疲累得緊,卻絲毫不敢放鬆,擀麵杖一上一下,呼嘯甩來,我忙雙臂交疊,於前格擋,一麵後退數步,誰料不曾留意,腳下正踩了那適才被撂在地上的殘碎瓷片和稀粥,整個人不受控製向前滑去,咣當一聲,跪倒在地上。
    頭猛地磕在木桌,疼痛之下,一陣眩暈襲來,眼前陣陣發黑。
    不好!
    我一驚,忙掙紮著要起身,卻已是來不及了,那兩個協從少女立刻圍了上來,一人扣住我一邊手臂,押著抵在了桌上。
    “大家夥兒可也都瞧見了啊,這新人上次吃了教訓,還是不知規矩,肆意橫行,半分未曾收斂,不思量著好好做活計,竟幹偷偷摸摸的勾當,又將膳房毀成這樣!我還沒說一句,她就動起手來,你們說,這是怎的個理,啊?”
    那唐月居高臨下看了我一眼,竟躍步上前,朗聲對周遭圍觀的弟子訴起苦來。
    四下一片唏噓,有人高聲應和著她的話,要求嚴懲於我。
    分明是我被為難在先,迫不得已才出手反抗,她這話中意思明顯是顛倒黑白,我心下不由陡生惱意,想要即刻起身辯駁,隻是被鉗製雙臂,那兩個人又力氣頗大,根本掙坐不得。
    “你胡說!根本就不是我先動手,你信口雌黃!放開我!”我忍不住仰頭高叫,卻被其中一個狠狠摁了下去。
    四下哄笑聲起,不堪入耳的下作言語再不必收斂,細細碎碎從每一個圍觀的角落湧出。
    我的憤怒、不甘、委屈,被那些冷漠至極的麵龐一點點磨盡,逐漸收斂,化作自知之明般的黯然。
    此時此刻蒙受的一切,於他們不過是一場熱鬧,供其說笑。即便是能解釋又如何,在這裏,我是個罪人,罪人的清白與否,根本就……不重要啊。
    唐月呦地低笑了一聲,緩緩踱步上前,忽然飛起一腳,踹在我脊背中央。
    很沉重的聲音,那一腳足有十成力道。
    初愈結痂的傷口,在這猛然重創之下迸裂開來,幾乎是瞬間,溫熱的血流再次溢了出來。
    整個人倏然前傾,我忙不迭以肘支地,堪堪穩住,霎那間尖銳而火辣辣的疼痛,逼出額角一層薄薄冷汗。
    我瞪著雙眸,硬生生將慘叫壓了回去,努力抑製著吃痛之下劇烈的喘息。
    抬頭,對上少女俯瞰的目光,一直盯著她,良久,方才沙啞而緩慢道,“今日之恩,他日必當湧泉相報。”
    “我看你是……”
    唐月話不曾完,四下忽而爆發出一片驚呼聲,我下意識循聲看去,但見人群中飛出一粉紗蒙麵的白裙少女,身段輕盈落於地上,半分不曾停留,即刻飛身上前,抬手扣住左邊鉗製我的少女,一個過肩摔,狠狠撂進一側的碩大水桶裏,立刻濺起數尺水花。
    “做什麽,做什麽!打人了……”
    “這是誰人……敢闖善後堂!”
    一時驚呼四起,圍觀弟子頃刻騷亂起來,白裙少女卻置若罔聞,一個旋身踢在水桶上,借力而起,抬手抄起那適才遺棄在木桌上的擀麵杖,對著另一個鉗製我的人兜頭劈下,動作迅捷有力,那女子雙眼一白,立刻軟綿綿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幾乎是行雲流水般做完一切,少女拍了拍一雙秀美修長的手,好似沾惹了塵埃那樣不經意,微抬下顎,對著為首的唐月慵懶道,“讓開。”
    那唐月被這陡然直下的變故攪的不知所措,下意識後退了兩步,卻仍是色厲內荏道,“你……你好大膽子,我與端木姑娘交好,你若動手我定……”
    白裙少女一怔,嗤地冷笑出聲來,“敢得罪兩個掌教的親傳弟子,我看你才是好大的膽子。本來姑娘我都不想教訓你,免得髒了手,可既然是……端木十九那蹄子養的狗,我便非打不可!”
    言畢直接欺身而上,一個高抬腿猛地踢在麵前人的下顎,霎那間,所有人包括我都聽到骨骼“哢”地一聲輕響,伴隨著為首那人的慘叫,冷聲喝道,“這一腳,我謹代李掌教他老人家的大弟子還給你!”
    我茫然蜷縮著,怔怔地看著突然發生的一切,一時竟回不過神來。
    那唐月終於反應過來,這看似嬌弱身段的少女動起手來何其恐怖,隻是當眾被踢,怕也難咽得下這口氣,硬著頭皮撲上前去,與白裙少女纏鬥起來。
    就好像內功全失的我不是她們的對手一樣,白裙少女的武功顯然比這刁難我的唐月高得多。
    三兩下鉗製住,劈劈啪啪,竟左右開弓地扇起耳光來。不是花架子,是當真大力抽打,那少女俏麗臉蛋兒在掌摑中紅腫紫漲,數道血印之下,早已麵目全非。
    我見她絲毫沒有要停手的意思,圍觀弟子騷亂更甚,登下也怕惹禍上身,那真人來了更難解釋,遂低聲勸道,“這位姑娘,差不多行了!”
    白裙少女冷哼一聲,猛地鬆手,唐月頃刻踉蹌數步,被另個協從扶了,才勉力站住。
    她則幾步上前一把拉過我,大力扶了起來,向著周遭圍觀的清喝,“這新人縱有言行失妥,發落至此,也輪不到你們來管教,倘若日後再教本姑娘看到有誰行那仗勢欺人的勾當,可不是今兒一巴掌就能完事的!”
    言畢帶著我徑自穿過人群,大步流星向外走去,眾弟子見狀,哪個敢來阻攔,紛紛後退,無聲讓出一條路來。
    那白裙少女一路步履飛快,可憐我被她拉著臂膀,跟的分外辛苦,背上舊傷未愈,此刻一片火辣辣的灼痛。
    那善後堂外是一條羊腸小徑,通向竹林深處,直至與苑落徹底隔絕,一條明澈溪流隔斷,另一麵已然換了景致,樹林遮天蔽日,蔭蔽華蓋數丈,斑駁陸離投下光影。
    林間幽幽鳥鳴,卻更顯靜謐。我困在善後堂那麽久,終日俱是在柴火焚燒的氣息中度過,此刻如獲重生,旋身踱步,四下癡然看著,深深呼吸周遭微涼而就在我沉醉之間,後襟卻忽而被攥住,施力一轉,我整個人不由得後退數步,靠在樹幹上。
    那白裙少女頃刻欺身而上,手腕一翻,掌心多了把緊握的匕首,寒光迅速一閃而過,我的脖領已是絲縷沁涼。
    她以匕首抵著我,卻也不用力,隻垂首低笑道,“這麽輕易就跟我出來,這兒可也沒什麽人……我就是殺了你,也能了無痕跡毀屍滅跡,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