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我在那個人的身上,看到了墨門已經破滅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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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有敵襲?”魏冉顧不得頭上的疼痛,連忙大吼一聲,“停止前進,全軍戒備!”

    不久之後,來自殿後部隊的戰報再次送來,他們果然遭遇了伏擊。

    “約未時上三刻(13:45),北側山中忽然出現了一隊為數百餘人的盜匪,他們用弓弩狙擊了斯離將軍,點燃山林,造成了我軍的混亂。”

    聽到這個千夫長的描述,魏冉氣得一腳把他踹翻在地:“斯離人呢,抓住盜賊了沒有?”

    千夫長恐懼地望了望魏冉,艱難地道:“斯離將軍,被敵人狙擊,死了!”

    “什麽,斯離死了?他怎麽敢!”

    魏冉怒極,卻是心頭大慟。斯離較胡傷年歲更長,與魏冉相類。他雖不似胡傷那般,為穰侯一手提拔,但兩人亦是交情匪淺。魏冉之所以讓斯離殿後,不僅因為斯離沉著穩重,更是魏冉信任他能力的明證。

    “敵方有個神射手,一箭就射中了斯離將軍的麵門。我們……根本來不及為將軍擋箭。”

    “斯離人呢?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快去把斯離的屍體給我帶回來!”

    千夫長領命而去,魏冉在原地轉了兩圈,也很快就做了決定。

    “召集一百名銳士,隨我前去踏勘地形。另外把胡傷給我叫過來,他探的路,他要負責!”

    等胡傷從前軍中抽身過來的時候,魏冉已經帶著一百名銳士重新回到了穀口。

    此時,斯離所部的殿後部隊正從穀地中急速撤出,慌亂之下,素來訓練有素、以軍紀嚴明著稱的秦軍竟也顯出了狼奔豕突的一麵。不少士兵都是灰頭土臉的,山林中仍然有烈焰熊熊,不住地傳出陣陣慘嚎。

    魏冉想要進入山穀,但被大火所阻,氣得把馬鞭投到了地上。不多時,胡傷帶人趕到,立刻分派人手救治燒傷的士兵。

    到暮色昏昏之時,穀地中火勢仍未熄滅,魏冉、胡傷隻得回到大營中休憩。

    次日,胡傷清點斯離部的殿後人馬,發現少了近三千人。直到第三天傍晚,才陸續有一千餘人歸隊,至於那失蹤的一千多人,多半已是命喪火海。

    清晨,魏冉再次帶百名秦軍銳士前去踏勘,他們踩著山火肆虐後的灰燼登上了北側的山丘,終於在斯離遇害的附近發現了盜賊的蹤跡。

    “媽個雞,這夥盜賊多半不是盜賊!哪有盜賊這麽有組織有紀律的!”

    魏冉指著地上那一列列的腳印破口大罵。

    “快,去找我軍遇害的士兵屍體,找找他們身體裏的箭頭!”

    銳士們很快就在燒焦的屍體裏發現了銅製的弩箭和鐵製的三棱箭頭。其中有數具屍體都是腦袋上插了一箭,被大火燒得隻剩焦黑的枯骨。

    斯離到底是哪一個,已經分不出來了。

    魏冉當即下令收集弩箭和箭頭,將穀中所見的屍骨安葬。

    “稟大人,看弩箭上的標記,是出自韓國的。”

    “韓國?韓王好大的膽子!”

    魏冉狠狠地啐了一口,帶人循著盜賊們的腳印一路往北跟上,翻過北山來到了大河邊。

    腳印和蹄印竟然都沒了!

    “找!給我找!上天入地也要找到他們的蹤跡,難道還能插上翅膀飛了不成!”

    很快,士兵們就發現了河岸邊的一個臨時碼頭。

    這個臨時碼頭是用裝滿了沙土的麻袋在淺水區堆起的一個低矮平台,平台旁邊有很多模糊不清的腳印。

    “稟大人,盜賊可能乘船逃走了。”

    “豎子欺我太甚!這筆賬,老子記住了!”

    魏冉終於明白,胡傷先前的探查完全沒有問題。若是盜賊們埋伏在山林中,想必一早就被胡傷所部的斥候發現了。

    問題出在,他們全部都沒有想到那夥盜賊竟然會走水路伏擊秦軍。他們乘船而來,下船之後伏擊斯離所部殿後人馬,然後又乘船而去。

    怪不得他麾下十餘萬秦軍,竟然根本沒有發現一絲預兆。

    在魏冉還在搜尋盜賊留下的痕跡時,盜賊們已經坐船從大河轉進鴻溝,距離大梁僅有一日路程了。

    白氏的商船之上,身材高大的梁嘯坐在船舷邊的甲板上認真地校準手中的長弓,那長弓形狀甚是奇特,更奇異的是通體血紅,讓人看見了忍不住心頭發怵。

    披了件狐裘大氅的龐煖提了壺酒來到梁嘯身邊坐下,盯著那張紅色的巨弓道:“我聽到過一則傳言,說是楚國的神射手養由基、潘黨二人曾經比過一次射藝。”

    梁嘯“哦”了一聲,依舊專注於懷裏的寶弓。

    龐煖又道:“據說,那一次比試中,養由基和潘黨二人皆是三射三中,但養由基洞穿七劄,足足射穿了七層甲,卻是潘黨所不及的。”

    “難道你要說,這弓是養由基用的?”

    “當然不是。傳說潘黨在比試失利後,覺得自己用的弓不夠好,便深入雲夢大澤,尋找良材寶具來製作新弓。他曆時三年有餘,終於斬殺蛟龍,以龍骨為弓身、以蛟龍筋為弓弦,做了一柄寶弓,名叫落日弓。”

    梁嘯聽得悚然一驚,但很快又放鬆下來,嬉笑道:“我是楚國人,都沒聽說過這種事,你一個趙國人,哪裏知道的?這把弓的確是叫落日弓,但什麽龍骨龍筋之類的,我才不信呢。”

    龐煖道:“我的老師鶡冠子,是楚國人。他所學駁雜,知道的逸聞軼事可是比你多太多了。”

    “所以你這是給我送酒來了。”

    梁嘯剛放下弓,就迫不及待地從龐煖的書裏奪過酒壺,一仰頭,咕咚咕咚喝了起來。

    龐煖臉上的刀疤扯了扯,嘴角有了微笑:“我是覺得,你這麽好的射藝,就隻甘心做信陵君的門客?要不要到驃騎營來,做騎射的總教習?”

    “你不也是信陵君的門客?”梁嘯吐槽道,“你老是想讓我去當兵,說過了嘛,當兵太麻煩,老是被人管,我才不要。”

    龐煖又微笑道:“那麽,作為客座教授呢?”

    “別,你別笑了,你笑起來比哭還難看,我的小心髒看不下去啊。”

    在梁嘯毫不留情地吐槽之下,龐煖終於消停了一會兒。但他很快又問:“此番伏擊秦軍,狙殺斯離,你可有怨言?”

    “有什麽怨言呢,我是信陵君的門客,當然要為他做事。”

    “難道你就不論事情的黑白,甘心隻做他手中的劍?”

    梁嘯想了想,淡淡地道:“甘心。”

    饒是龐煖見慣了大風大浪,此時仍感到驚訝:“為何?”

    “因為在那個人的身上,我看到了墨門早已破滅的夢想。”

    龐煖愣了愣道:“是兼愛非攻,還是天下大同?”

    “兼愛非攻隻是口號,就算是老師也曾經說過,隻要有人存在的地方,就會有不公,就會有壓迫。戰爭,隻是這種不公和壓迫的一種外在形式。”

    “你既然明白就好,信陵君在領內雖然惠施於民,但他用來施恩的財富,卻是從別處掠奪而來的。而且,現在他僅有信陵一地,也許還能夠保持對庶民百姓的關照,但他權力日重、位置愈高之後,還能跟現在一樣體貼庶人嗎,還能跟現在一樣仁慈愛民嗎?”

    梁嘯搖了搖頭,說道:“這隻是表麵的東西,所謂體貼庶民,包括之前他親自主持春耕儀式,都隻是作秀。信陵君讓我看重的地方,是他的心。”

    龐煖冷笑:“人心難測,信陵君更是少年老成、心機深沉,你確定沒看錯?”

    “不會錯的,信陵君的心裏,尊重‘人’的權利和價值,就算是一個乞丐,他也不會蔑視乞丐的落魄,就算是綠樓裏的風塵女子,他也不會詰難她們為了生活和享受而出賣身體。你知道那個他從邯鄲救回來的女人吧,名叫阿紫的那個。”

    龐煖點了點頭,說道:“趙女多情,她似乎很喜歡信陵君。”

    “我聽老九說,公子當時為了救這個女人,跟平原君決裂,還遭受了邯鄲士林的嘲笑。要說作秀,從來都有為了爭取士人的心而矯揉造作者,就好像孟嚐君、平原君。但為了救一個不相幹的女人,公子不惜與邯鄲城的士人反目,卻是堪稱驚天動地的大事。”

    聽著梁嘯的述說,龐煖漸漸沉默了。

    “世間的事情哪有那麽黑白分明,就拿這次伏擊來說吧。暗殺別人,當然是不對的,但若是把秦軍侵略魏國的罪行算在其中,就又是正義的了。我很懶,沒興趣計算那麽多,但正因為公子早就已經展露了他的胸襟和才華,早就用行動證明,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更有資格作為王,來主宰天下。他身上背負的,不僅是魏國王室百餘年來的希望,更是一個天下太平、人人平等的夢想。所以,我甘心做他手中的劍,為他披荊斬棘,倘有人擋路,我即殺之!”

    梁嘯說出這番話的時候,神色平靜,並沒有多少激動的顏色。

    龐煖看得出來,正因梁嘯的平靜,他的這番話才更是肺腑之言,才更具有說服力。

    此時,龐煖的眼中亦燃起少有的亮色,他站起身來,望向鴻溝的茫茫水麵,喃喃自語地道:“信陵君淵博如海,真是難以想象他還隻是不到二十歲的少年……倘若魏國真的能夠在他手上複興,那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