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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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城主就和李複林喝了從街上打來的散酒,吃了拿到家有些冷的醬肉之後就告辭了。
要不是師父說,曉冬真不敢信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城主。
看著作派……挺隨和,挺平常的一個人。
總之,和曉冬想象中的“城主”大不一樣。
曉冬沒見過多少修道之士中的大人物。但是普通民間官吏他是見過的。那些大官出門前呼後擁,氣派非凡,連話都很少說,似乎隨便開口說話會墮了他們的身份一樣。
可是師父這些故交都不一樣。
不管是一開始的劉真人,天機山的胡真人,還是這位名聲很大的宋城主,都沒有架子,很好說話。
等宋城主走了,曉冬有些擔憂的問,宋城主的舊傷怎麽辦?有法子治嗎?
之前聽師父他們說,宋城主的舊傷複發,很嚴重,連城主都不能繼續當下去了。剛才看著雖然沒病容,但是曉冬還是惦記著這件事。
不好治。”李複林摸摸他的頭:“治不好的。能治好的話當年受傷的時候就治了。這傷勢一直是壓製著的,多年來隱而不發,現在壓製不住了。”
那,宋城主會死嗎?
雖然隻見過一麵,沒說過多少話,曉冬卻覺得宋城主這人挺好的,不應該這樣短命。
他沒問出來,但是眼睛裏明晃晃的意思李複林懂。
小徒弟這目光看得人心裏發虛。
他不願意哄他,隻能說:“性命暫時無礙的。”
暫時無礙?
那就是說,終究有礙的,隻是早晚之間。
曉冬小臉兒頓時露出了難過的神情。
李複林想了想,讓曉冬坐下,又把一小碟醃漬的果子拿來。
來,吃,吃吧。”
曉冬有點兒沮喪。
師父就是把他當小孩,總是拿吃的哄他。
他已經不小了。
但李複林接下來說的話,卻不是對孩子說的話。
曉冬,你入門已經兩年啦,師父平日懈怠,又總不在山上,沒教過你多少東西,這是師父不稱職。”
曉冬想開口,李複林朝他擺擺手。
修道這條路,說長也長,凡人隻有幾十年的壽數,修道之人卻輕輕鬆鬆就能活過百載。說短也短,這條通天之路,沒有幾個人能走完。在這條路上,現在師父、師兄都和你一道向前走,但是你要明白,這條路也許我們所有人都走不到最後,有人會先離開,有人能走的長遠。無論無短,隻要不膽怯,不後悔,就沒有白走這一遭。”
曉冬聽得似懂非懂。
李複林眼神悲憫。
小徒弟心地柔軟純善,可是修道之路荊棘滿布,心越軟,越易受傷。許多天賦出眾的修士,種種難關都一越而過,偏偏栽在心魔這道關口上。
可是這條路,師父能護佑他們的時間並不長,更不能替他們做決斷,替他們往前走。
看著小徒弟的模樣,想著將來他必定也會遇著種種磕磕絆絆,經曆苦痛無數,李複林心裏就隱隱的刺痛。
少年人不會懂得他這種滄桑感歎。
李複林想到當年他拜師的時候,跪下聽師門訓誡。當時師父看他的目光,就是悲喜交集,複雜難辨。
那時候他不明白師父為什麽在高興的時候還會難過。
現在他明白了。
師父見的多,經的也多,他一麵高興,一麵又為他的未來而充滿憂慮。
如果曉冬再愚鈍一點兒,心腸再冷硬一點兒,也許李複林倒能放心。
宋城主的舊傷是當年誅魔之戰之時留下的舊創,即便這麽多年來他因為傷飽嚐病痛之苦,可是當年事情他並不後悔。若是再來一次,他還會做出當年一樣的選擇。你不必太擔心他,他有自保之力,離開北府城,他日子過得更自在些,說不定傷情還能因而好轉。”
這話顯然就有些一廂情願了。
可曉冬也希望師父說的話能成真。
中午曉冬飯量沒減,莫辰和薑樊都悄悄鬆了口氣。
看來小師弟還是想得通的。
上午來了一位客人,雖然身份不同,但是回流山的弟子們多半都不知道來的是誰,所以也沒放在心上。
可沒想到的是過了午又來了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可就讓回流山上上下下一下子都精神起來了。
無他,這位客人算是個熟臉。
是曾經到回流山的那位紀真人。
紀真人格外美貌。可她這種美並不常見。一般女子不管性情怎麽樣,打扮總歸是明媚嬌俏的居多。可紀真人的美貌淩厲如一把寒光四射的寶劍。細說起來,她眉毛太粗,目光太冷,鼻梁高了,嘴唇薄了,可是這些不完美的五官集中在她的臉上,卻有一種凜然令人不能逼視的美。
這次不是薑樊去應的門,消息傳進來他也十分意外,趕緊到前頭去先招呼,又讓人趕緊到後頭去給師父報信兒。
招呼紀真人落坐用茶的時候,薑樊不由得慶幸他們入住打掃時,把這座廳堂連著外麵的院子一並整理收拾過了。上午來的那位客人和師父熟不拘禮,兩人直接就到師父屋子裏去喝酒說話了。
可是紀真人……呃,要是讓她直接進師父的屋子,薑樊總覺得不大妥。
在紀真人麵前薑樊大氣也不敢喘。
紀真人……雖然是來上門做客的,可是薑樊總覺得這個人很難親近。好不容易師父來了,薑樊可算是鬆了一口氣,悄悄的不發出一絲聲響退了出來。
李複林沒想到紀箏真來了。
她站在客堂的窗前,窗子大敞著,外頭下著細細的碎雪,天是鉛灰的,院落裏積了薄雪,顯得空曠冷寂。紀箏就這麽站在窗前,她的身形背影依舊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
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是在西域,陰月魔都的人在後麵追殺他們一行人,她遠遠站在道旁的斷崖上,黑衣被狂風吹得飄卷,身後正映著一輪圓月。
李複林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想起了夜梟。
肅殺,陰冷,殺氣騰騰。
他的感覺沒有錯。
紀箏甩開銀鞭從他們頭頂掠過,直撲隊伍後頭的追兵。
當時陰月魔都那邊出來追殺他們的人不少,但因為功力有高下之分,追得最近的隻有兩個。
那兩個人還是一對兄弟,自小一起修煉魔功,心意相通,兩人加一起遠比十個八個人還要難纏。
然後……
然後就沒然後了,那對兄弟被她殺了一個,另一個受傷退走了。
因為她相救,當時身陷重圍的一行人才得保性命。
李複林永遠忘不了她在夜色下鋪展開的黑色鬥篷,還有被月光映得銀燦燦的鞭影。
後來他們一起進了迷城躲避。
那座迷城據說是很久之前一個西域國主為自己建的墳墓,墓沒有建完他就被殺了,殺他的人倒是把他的屍身送進了這座他為自己修的大墓裏。但據說這國王死後怨氣不散,下葬後第三日黑沙席卷了整個王都,從此之後這裏變成了一片死城。
這傳說是真是假沒人關心,但這片地方確實有古怪。
最古怪的地方就是他們進了迷城之後就陷入了幻境,追殺他們的人也不例外。
進迷城是迫不得已,起碼追兵一時間也奈何不了他們。
每個人經曆的幻境都不一樣,有人甚至在幻境中度過了幾十年的時光,可是現實中一夜都沒有過去。
李複林後來一直恥於對人提他在幻境中見到了什麽,誰問都不說,連胡真人那麽多詭計都沒撬開過他的嘴,悻悻的說他要把這個秘密咬到死。
李複林自己也從來不去回想在幻境中的經曆。實在是太……李複林覺得再想一想都羞愧難當。
後來師叔說幻境中經曆的一切其實是人底壓抑的渴望,還說其實那一次幻境之劫並非沒有好處。經曆過那幻境之後,將來再遇著心魔之劫,反而會容易渡過。
旁人也有把在幻境中的經曆說出來的,也有象他一樣閉口不言的。
畢竟每個人心裏渴盼的東西都不一樣,別看都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可也許心底渴盼的一切卻見不得光。
可是現在看著紀箏,忽然間那一幕幕幻象又重新浮現在腦海。
原來他從來沒有真的忘記過,他一直記的那麽清楚。
師叔說得沒錯,他在幻境中經曆的一切,也許正是他心底最隱秘最見不得人的向往。
紀箏的頭上隻係著一根發繩,這發式一般男子係都會顯得過於簡單隨意,可是她這麽把頭發紮起來卻顯得卓爾不群,英氣勃勃。李複林也從來沒有見她穿過花紅柳綠的衣裳,她的衣裳不是黑,就是灰,最明豔的顏色也不過是青蓮色。
可是在他經曆的幻境中,她穿著一身黑底繡大紅牡丹花的衣裳,那豔色簡直可以灼傷人眼。
紀箏。”
聽見他的聲音紀箏也沒有回頭,望著窗外一天一地的飛雪。
原來你的老家是這麽冷的地方。”紀箏輕聲說:“你還說過帶我來看雪呢。”
他是說過。
那是數十年前了。
他那天晚上喝了些酒,說了好多話。
好多對別人沒說過的話。
他很少對旁人提起自己出身北府城。
那天他說,我帶你去看雪吧?北府城的雪有時候會下整整一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