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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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辰看得出來寧鈺有多麽糾結。
不是寧鈺七情六欲全寫臉上了,不是這麽回事,寧鈺還沒那麽笨。
而是……他感覺得到。
寧鈺表情雖然從容平靜,可是周身的氣息卻不大穩當。
這在以前莫辰如果留心,也能探察到。但是現在對他來說,寧鈺簡直是明明白白把“我有心事”四個大字刻在臉上身上了,就跟暗夜裏的明燈一樣顯眼。
寧鈺給他看自己那塊羅盤。
和前次不一樣,羅盤毫無感應,就象在一片毫無機關的荒野之中一樣。
這當然不可能是他的羅盤壞了,那隻能說,是回流山的陣法不對頭。按說即使這個大陣徹底崩壞了,但是殘留下來的陣眼不會就這麽煙消雲散。何況回流山還算是一處靈氣充足的寶地,即使從來沒有過陣法,羅盤在這裏也不會對地脈和靈氣毫無反應。
所以現在這情形看似正常,其實是很反常的。
莫辰隻看了一眼,就將目光投向遠方。
在他眼中的回流山,顯得既熟悉,又那麽陌生。
他的目光似乎可以穿透這茫茫雨霧,看到旁人看不到的地方。
回流山四季分明,春季滿山是花,夏季滿眼濃綠,秋季黃葉招展,嚴冬時滿山銀裝素裹。
一年四季,不會早,也不會遲。所以世人才說,這世上最公平的事就是時間,不管你是皇帝還是乞丐,擁有的時間都是一樣長短,一樣快慢。甚至天地萬物,花鳥蟲魚,誰也不能例外。
可是現在在他的眼中,時光就好象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撕扯拚湊在了一起,從秋到冬,由春至夏,飛快的變幻著,就象這座山在飛快的更換衣裳——
那是倔記憶中的景象。
是他曾經在回流山經曆的過往。
他的意識一直被困在這座山裏。魔龍被困殺之後,他就這麽一直待在這裏沒有離開。
這漫長的時光裏,他忘了自己是誰,不記得自己從哪裏來,也不知道能往何處去。
他不記得自己是誰,不知道他是怎麽死的,甚至連仇人是誰也忘了。
填滿這些空白的就是回流山的一年四季。
起先他既看不到,也聽不到,更沒有辦法感覺。
後來他先是能聽到了,各種細微而豐富的聲音,印象中第一次聽到的就是春夜裏的微雨聲,就如同現在一樣。這聲音綿綿不絕,平和,安謐,仿佛時光要凝固在這一刻一樣。
後來他漸漸可以看見了,夏季的回流山滿山濃綠,綠得讓人沉醉。然後仿佛隻一眨眼的功夫,漫山遍野被西風吹得泛起了金黃,大片大片的葉子打著旋兒落下,落在地上,落在水中,落在澗底,積了厚厚的一層;接著就是漫長的冬季,山上格外寂寞寥落,滿山封凍,冰雪仿佛永遠不會消融。
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忽然想到,再遠處是什麽樣子?那起伏的山巒之後是什麽地方?那裏又是一番什麽樣的景象。
然而他卻無法動彈,隻能這樣想一想,卻過不去,看不到。
這個偶然的念頭就成了執念。也許山後麵什麽也沒有,也許山這邊的景色並沒有不同,看到了也會覺得“不過如此”。然而就因為過不去,看不到,這個念想怎麽也拋不開了。
由這一個執念,生出無數的煩惱,心境就再也回不到從前那樣無拘無愁了。
他是誰?他從哪裏來?他為何會在這裏?
他……要怎麽才能離開?
四季變幻在他眼中再不是美景,時光變成了漫長的煎熬。
我是誰?我從哪裏來?我又該往哪裏去?
這三個問題,大概古往今來不知多少人思量過。求道求的是什麽?無非也是繞著這三個問題打轉。
因為失望了太久,有魔道中人上山燒爐煉器的時候,卻意外帶來了轉機。
為了誅魔,這山上的陣法被改動了。
當時被稱為魔頭的徐王尊,被後世人傳得神乎其神。正道中人對他當然沒有什麽好話,什麽shā rén如麻,無惡不作,似乎那些年裏隻要有人死,十之**是他下的手。隻要是壞事,就一定同他扯得上關係。魔道中人卻對這個險些滅絕了正道的魔尊格外推崇,本來嘛,魔道中人就是誰拳頭大服誰,徐王尊是否後無來者不好說,但一定是前無古人。隻聽這些人說話,徐王尊的形象更加難以揣測,吹得都沒邊了。
但是這人他見過,和外麵的人傳說中沒有一點兒相似。既沒有身高九尺,也沒有青麵獠牙。這人第一次上山時這裏還被人稱為玉龍山,這人隻穿了一件青衫,帶一柄劍,看起來沒有半點魔氣,倒象個遊學的讀人。
他說話,行事,都和一般魔道中人不一樣,甚至當時正道魁首、丹陽掌門還來拜會過他一次,聽說話,他們年輕的時候甚至還認識,有幾分交情。兩人見麵的時候也沒有針鋒相對,打生打死,坐下來喝了茶,說了話,一直顯得和和氣氣的。不過真到了動手的時候,誰也沒有手下留情。
徐王尊也好,丹陽那位宋掌門也好,都死在了這座山上。這座山一大半地方都快被血徹底浸染,殺氣衝天。有些屍骨被收殮帶走了,有的……連收的人也沒有了。
這些零碎屍骨後來都被掩埋在後山,也就是回流山那片墓地裏。被掩埋的有丹陽仙門的人,有旁的宗門的人,當然,其中肯定也混著魔道中人。
然而人死都死了,被掩埋時並沒有分別,都混在了一起,立了一座沒有刻字的墓碑。
轉機就在誅魔之戰之後。那場血戰中死了多少人他並不在乎,誅魔之戰後,原本困縛著他的力量忽然間就鬆脫了,他可以離開原來那道山澗,可以達到山腳下的草坡與河灘……那時候這山下沒有什麽回流鎮,隻有零星幾戶人家,開了幾畝地,平時還是打獵為生。
那些人來了,死了,沒死的也都走了,其中有一個留了下來,將這裏改名回流山,自己做了一個光杆掌門。不過那時候他身邊還有兩個受了重傷的師叔伯,一二年裏都死了。
有一日,有人將一個繈褓拋在山腳,繈褓中的嬰兒已經斷氣,但身體猶有餘溫。
莫辰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他是誰?
是未滿月就被害死的葬劍穀主之子,還是數千年前被困死在山中的魔龍?
都是,也都不是。
他就是他,是師父的首徒,是回流山的大師兄,他現在腳踏實地在這裏。過去不值得花偌大心力去尋索,未來還在遠處,最重要的隻是現在。
“莫兄,”寧鈺指著遠處:“那是師父他們吧?”
莫辰點了點頭。
回流山這個名字是師父改的,但是師父不是一拍腦門偶然想出這個名字,還是胡真人知道他要自己開宗立派,熱心的上趕著給他占卦,共占了三次,三個字裏挑了回字與流字,這山才變成了回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