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再見夢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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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國隻是薑安安人生道路的偶旅。
    從雪原南下,是定然要走這條路的。
    她討厭陳國那個叫“陳崢”的皇帝,早前在人魔的孽血裏偏居一隅,知其罪而獲其利,最後兩手一攤說自己何等無辜。在道德捆綁兄長不成的情況下,又厚著臉皮蹭名聲,說什麽“以德為師”,說什麽鎮河真君憐愛陳國百姓、感念陳國主幡然悔悟,留下鎮國真言……總之是想盡一切辦法和鎮河真君糾纏起來,試圖掛起虎皮,以避外侵。
    你要較真去問究竟什麽鎮國真言……你就說薑望有沒有跟陳崢聊過天吧!句句當頭棒喝,句句真言鎮國。
    但薑安安想了很久,終究是沒有去揭穿。
    她看到陳崢這個人,在虛偽狡詐之外,有其頑強的一麵。隻是為了個人的榮華富貴也好,又或是別的什麽圖謀也罷,畢竟在努力經營國家。“以德為師”哪怕隻是口號,他也必須叫陳國百姓看到切實的仁政。
    這一路走來,太多人的生活與薑安安擦肩,叫她看到小國百姓的生存不易。
    她也在想,兄長為何沒有來揭穿?
    她想她不應該替兄長做決定,薑安安隻應該決定薑安安的事情,而薑望已經有薑望走出來的人生。她想她需要思考這背後的成因,以在遊曆結束後,再同兄長做討論。
    此外還有一些小國,小到一個不經意就走出了國境。
    譬如玉京山前的宛國,此國到處是道觀,據說最早也是立起來為借國家體製的東風,但扶不起來的終究扶不起來。幾乎淪為玉京山的知客殿……在宗德禎上位之後尤其如此。隋都不成,何能求宛?待得宗德禎死了,這地界更翻不起新局麵。
    薑安安逛了一圈,倒是民風純善,氣氛祥和,老百姓都過得比較輕鬆。賦稅全免,官府幾乎不管事,大家有事沒事就修道。未嚐不是一種理想的生活,可惜非一隅之地不可得,無法遍及於天下。
    此外就是洛國。這“水上之國”的水族奴隸生意已經被全麵禁止,隨奴隸生意伴生的賭場、妓院等,生意也一落千丈,如今以漁業、鹽業、旅遊業作為國家經濟支柱,日子過得不是很好。
    相較於曾經畸形繁榮的時代,不免有巨大的落差。
    大名鼎鼎的鎮河真君,在這裏是被很多人厭惡的名字——正是這個人重新確立了水族的地位,重提人皇舊約,將水族奴隸生意,趕絕於陽光下。
    當然,你要問他們學不學太虛玄章,考不考太虛公學……厭惡歸厭惡,上進歸上進。
    薑安安一開始很氣憤,後來慢慢也能理解。所謂公理道義,終究是遙遠一些的東西,今晚吃什麽,口袋裏有多少碎銀,才是人們切身關心的!
    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站在同一個角度思考人生,且很多洛國人生來便見著如此,並不覺得對水族的奴役有什麽不對,隻會覺得自己日進鬥金的飯碗被砸了。若非那人實在是太強大,恨意絕不僅僅停留在嘴上。
    她在遊記上寫“天南地北人不同,對錯有時不是對錯本身。”
    她又去過和國。
    和國百姓現在可驕傲了,自稱“神的子民”,眼睛都往天上瞪,瞪得比景國人都高。攤上那麽一個護犢子、好麵子、又隨時發巔的現世神祇……在和國這一畝三分地上,姬鳳洲的名字都不好使。
    倒是俠風甚隆。走在街上,十個有七個俠客打扮。但凡有點口角什麽的,一堆人衝出來伸張正義。
    亂是亂了點,惡人在這裏確實不太好混。
    此外還有礁國之類,乏善可陳,百姓一茬一茬地往雍國跑,未見刀兵,而幾乎易幟。那鎮在邊關的雍國威寧侯焦武,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開關放行,然後對礁國朝廷的詰問裝聾作啞。
    這一圈之後,薑安安才來到西境腹地——
    如今隱隱是一個巨大漩渦,虹吸西境各路人才……日新月異、蒸蒸日上的大雍帝國。
    對雍國薑安安還是比較了解的。畢竟長期生活在雲國,相去不遠,能近距離感受到雍國的影響。
    但真正踏入這個國家,她才看到那種已經融入了老百姓衣食住行的巨大不同。
    不僅僅是橫飛於空的載人鐵鳶,不僅僅是拱衛城門、洪聲“歡迎來到夢都”的機關巨人,也不僅僅是閃耀在長街、重複播報新律的“鳴雀”……而是行走在大街上,一個個朝氣蓬勃的人。
    薑安安見過萬邦來朝、貴氣自生的景國人,也見過虔信尊神、餘生無憂的和國人。雍國人的自信,和他們都不同。
    要說這不同來自於哪裏……細細想來,好像是廣大雍國人的自信,來源於他們自身。這個國家的普通人,似乎並不具備那種凡人對超凡者的敬畏,隱隱有一種“天賦未能修行,智慧亦能旁證,勤奮亦能抵達”的平等。
    這種自信還未徹底形成,但已初見輪廓。
    對了,雍國的都城,現在名為“夢都”。
    如天子韓煦所說——曾經的曆史已經過去,往後都是夢境的實現。
    當然,葉小雲隻是個過客。
    就像眼前這人問的——
    “好好!好個葉小雲!葉大俠!!今天我可以認栽,但你有沒有想過……你走以後,他們怎麽辦?”
    被一腳踩在地上的富貴公子,在地上挺身,臉上盡是猙獰的恨。
    事情的經過非常簡單,有眼睛有耳朵的人都能知道真相。
    很經典的強搶民女的戲碼。
    有錢人家的公子,瞧上了裁縫鋪裏的俏閨女。
    屢遭拒絕,反倒激起了好勝心。
    隔三岔五來買衣,大筆花銷,始終未能一親芳澤。卻趕在今天,碰上了前來下定的窮書生。
    頓覺自己的銀兩,都用來供了書生讀書。
    大怒之下,叫人砸了店鋪,把一大家子都打了。尤其是什麽都不知道的窮書生,被打成了重傷。若非薑安安出手及時,現在已經沒有氣在。
    保護妻女的老裁縫,也昏迷不醒。隔壁幫忙的鄰居,被打破了腦袋。
    這位周公子還拖著裁縫家的閨女往自家走,說早先花的錢,就是他下的聘!
    王嬸兒隻知道在那裏哭罵,翻來覆去地問候祖先。
    倒是那閨女還有幾分條理:“你非要買衣,說自己也是客人,我家不敢拒絕。但銀兩都給你存著,隨時可以帶著完好的衣裳來換走。為何自說自話,自以為是,還要打人?我不曾應允過你什麽!”
    銀兩算什麽?周公子恨的是麵子丟了!
    麵對行俠仗義的過江龍,周公子倒是沒有急著搬背景。修行者高來高去,保不齊背後就牽著誰。
    他隻是一時怒火灼心,才會把事情辦得這樣糙,甚至於親施拳腳,示人把柄。對付這家子破裁縫、窮書生,多的是斯文的法子。
    現在他隻想弄清這個葉小雲的背景,看看師出何門,能不能對付。或是等此人走了,再來一洗心頭之恨。
    薑安安並不說什麽狠話,走南闖北這麽久,周公子壞得不新鮮。她隻將那漂亮閨女攔在身後,自往門外看。門外是熙熙攘攘又畏畏縮縮的人群,堵成一道牆,圍住了半條街。
    她抬聲問道:“方才請各位街坊幫忙報官,可有信了?”
    這裏不是荒郊野嶺,無序之地。
    麵對類似的惡事,行俠仗義者,應該怎麽做?
    薑安安的回答是——
    製止侵害,保留證據,等待法律。
    沒有人教她這個問題。親哥說,俠的答案,要自己去思考。勝哥說,盡管去做,咱家有人。五哥說,隻要你開心,就都是對的。
    故而這是一路走來,她自己總結的答案。
    因為她薑安安可以高來高去,眼前的人卻要留在這裏過一生。倘若秩序能夠保護努力生活的老百姓,她就應該遵從乃至維護這秩序。
    葉小雲仗劍而來,隻是人生的驚鴻踏雪。雍國的法治和公道,才是裁縫鋪的黑夜與白天。
    當然“俠”的意義獨立存在,並不屈服於陳規。
    她要做的事情還有一件——
    在法律已經失去公正,並不能保護良善的時候……出手修正錯誤!
    如顧師義所表達的那樣,俠是一種不死的意誌,來自於人心對不公的呐喊,是對現行秩序的監督和補充。
    俠是獨立於法律之外,情願自己永不出鞘的劍。
    裁縫鋪外,是難堪的沉默。
    沒有人去報官。
    因為敢站出來的鄰居,已經被打趴了。而周公子的父親,正是此行應告的“官”——夢都東市治安總長。受轄於京都治巡府,是從三品的大官。普通老百姓能看到的“天”。
    被踩在地上的周公子,正咧開嘴笑。
    薑安安不想笑,但也咧了嘴。
    看來生活的改變隻改變生活。
    人性所產生的問題,還是會一再重演。
    無人報官意味著這件事情暫時不會被官府注視,那麽帶著這位周公子出城其實不算太難。難的是如何一路離雍……
    鬧上金鑾殿,那是薑安安可以考慮的事情。但她現在是葉小雲。
    希望葉小雲可以好好地處理這件事,可以用葉小雲的方式,維護葉小雲的正確。兄長說,這意味著真正的強大。
    而這位周公子,還並不知道,什麽才是他的好消息。
    “我已報官了!”這時街上有個聲音說。
    人群讓開一條路來。
    在紛紛的議論裏,薑安安聽到了“封醫師!”的敬聲。
    封鳴大步走過來:“事情一鬧起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等外人,難以辨別。此中是非,便請官府論斷吧!”
    前街的王嬸一家都是本分人,被打成這樣,出麵求醫的卻是個陌生人。
    封鳴這些年風風雨雨,稍一計較,便能猜個七七八八。
    葉大俠銀票來了人不來,顯然是事情還未處理完。說什麽“萬事他負責”,明顯是惹到了大人物,怕醫館不敢治。
    開醫館就是為了治人,病人是沒有身份的,哪有敢與不敢?
    他不敢衝上去麵對人魔,還不敢在有人麵對人魔時,站出來救一救那些還在喘氣的人嗎?
    “封醫師!”周公子扭過頭來,呲牙帶血地笑問:“多謝你伸張正義,麵對罪惡,敢於發聲!多問一句,您去哪個衙門報的官?”
    “朝廷前日宣知,新設【鳴雀台】。百姓有意上達、有冤待陳,皆可通過【鳴雀】傳遞。可能很多街坊還不知道——”
    封鳴左右看了一圈,才看回周公子:“考慮到這件案子涉及到你,令尊應避嫌疑,我是告於【鳴雀】。”
    “好!”周公子的聲音在齒縫裏:“合該如此!”
    他已然麵對了這結果,明白案子轉到了【鳴雀台】,自己要想脫身,或許要多出百倍於先前的血本,更會迎來那些損友的嘲笑,一時心頭更恨。
    “葉大俠!”他看著薑安安,反倒是笑著說話:“到了見官的時候了。官字兩張口,叩門容易出門難!靠拳頭可解決不了問題啦。您認識誰,就趕緊招呼一聲。”
    真招呼了,你又不高興。
    薑安安把靴子從他身上挪開,也有心看一看所謂的【鳴雀台】,是否隻是陳設,便笑道:“好啊。”
    ……
    ……
    看熱鬧的人群中,有一個長袍掩身的女人。明明混淆在人潮裏,卻與任何人都保持著距離。
    人們的憤怒、驚懼、擔憂和不安,都在起起落落的心跳中,為她所攥緊。
    強權的壓迫,已灼幹了忍耐,隻需要幾顆憤怒的星子,便能點燃蔓延在人心的大火。
    雍國這些年的確在韓煦治下,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發展。但高速發展以至於顯得有些割裂的社會下,一定埋藏著巨大的危險。
    被時代拋棄的人和把握著舊時代權柄的人,有時候竟是同一批人,那麽衝突必然產生。
    暴亂……鎮壓……革命……覆雍。
    她的腦海裏,有一條清晰的滅國線。
    黎國王者之師將南下,同樣支持墨家對社會的改變,撫平暴亂,重建秩序,稱得上順理成章。
    雍庭或許沒有什麽大錯,但弱小就是最大的罪過。
    墨家不出手的情況下,一個當世真人便足以在此國橫行。
    聽說北宮玉和齊茂賢都有突破的跡象,畢竟還沒有突破。韓煦治國有方,傾國或有強真之威……最大限度也隻是洞真戰力,撐不住絕巔。
    但眼前的火種,似已撲滅了。
    相較於薑安安,昧月更清楚【鳴雀台】的意義。雍庭確實是有能人的,一邊高速發展國力,一邊不斷地裱糊矛盾。國家的發展可以掩蓋很多問題,許多衝突到最後都是一筆帶過。隻要安穩地進入新時代,他們大可以從容地解決舊問題。
    她靜靜地看了薑安安一陣,便轉身離開。
    像一滴融進人海的水,像一朵開在人潮的花。
    她惡劣地開放,放肆地生長,自由地豔和香!
    然後在某個時刻,卻停步。
    世界仿佛靜了,繁華夢都隻是巨大的背景畫。
    眼前的人海竟分流,一個個從來都不認識的人,在無聲的喧囂裏告別而去。無端的過去畫麵,流動在街道兩側,仿佛在高速行駛的過程中,與自己擦肩!
    明明停步,卻往前。明明錯身,卻相逢。
    而她看著前方,揚頭看著前方……
    一個青衫仗劍的男子,正迎麵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