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君應有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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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時天光燦爛,那人緩步而來。
    修長有力的五指,正搭在劍柄上。毀天滅地的力量,正如神龍隱於雲霧,青筋藏在山河般的血肉下。
    青色玉冠束起的長發,一根根黑亮而分明。
    在這混淆飛逝的過往中,偏偏深刻如刀鐫。
    像這人海狂濤飛濺起來的水珠,折射著天光幾道,是一段段清晰的人生。
    他總是把一切都分得很清楚!
    在他十七歲的時候,就已經很有主見。
    妙玉……白蓮……玉真……昧月……
    女人揚頭在飛光流影中,駐足在一切過往都消逝的時刻。
    美眸隻是一轉,黑袍翻作了紅裙,用紅塵作濃顏的妝。
    極盡人間之豔色。
    似一尾翻越人海的紅鯉,終於溯遊到故鄉。
    豐滿的紅唇輕輕一顫,她笑了,仿佛初相見。
    “你終於來找我。”
    她的聲音千嬌百媚,慵懶得不合時宜。短短六個字,不知多少年。
    夢都行人稠織,每個人都各有故事,當然在今天都隻是注腳。
    在重逢的這一頁裏,萬事萬物包括描述萬事的文字,都成了點綴。
    隻有兩雙對視的眼睛,幽咽而明,淵深而靜。
    “是啊。”鎮河真君波瀾不驚地說:“這是我第一次來找你。”
    白發辭鄉後,他主動去找的人不多。一個叫莊高羨,一個叫張臨川,一個叫……董阿。
    那些帶給他痛苦的人,他都回贈痛苦了。那些讓他迷茫的事情,他都在找答案。
    他不想說眼前這個是他不願意麵對的人。
    隻是清醒地告訴自己,今天也到了必須要麵對的時刻。
    “不,你還去過南鬥殿。在一堆死屍裏,找過一個叫昧月的女人。”
    她就站在他麵前,燦爛地笑:“我想她如果真的死了,你一定也會難過。”
    這女人總是這樣嗎?
    在血色裏旖旎,在悲傷時曖昧,在該麵對的時候……含混。
    “你在等我?”薑望問。
    又補充:“我是說今天。”
    今日天色甚好,夢都街容整潔。用這繁華作布景,昧月笑得明豔。
    “你以為我所做的這一切,是衝著你來的?”她問。
    薑望平靜地看著她:“你有你的行為準則和人生理念,你在向你的理想攀登……我不會那麽自以為是。”
    “你該有這自以為!”
    昧月的聲音驀地抬起來,但又冷下去,像是無數個夜晚,慢慢熄滅的燈。
    “薑望,你把一切都劃得太清楚了。你壓製自己的心猿,控製自己的本欲,你年紀輕輕活得像個無欲無求的人。你越往高處走,越不記得你嬉笑怒罵的曾經。你背負著該死的責任感,莫名其妙地把事情攬在身上,想盡量把一切做到最好,想對得起所有人——你不知道感情是根本無法控製的!”
    她的聲音冷到後麵,竟又變得柔軟,她又笑起來:“你不應該以為我是衝著你來麽?”
    那雙嫵媚的美眸中,似有攝人的火,把薑望許多未盡的言語,燃為長久的沉默。
    永世聖冬滔滔不絕,夢都長街一言不發。
    昧月熱烈地看著他,豐豔的紅唇,微微地勾起:“但不是的。”
    她的笑容帶有幾分揶揄,似乎很滿意這場戲弄:“我有我的事業和人生,雪原是我不得不經曆的風景,而遇到你的妹妹,是一場美麗的意外。”
    她慨歎:“我總是早有預期地見你,又猝不及防地和她相逢。”
    對安安來說確實是一場意外……但過去和現在都不算是美麗。薑望本想這麽說。但話到了嘴邊,卻道:“我從來都不知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這裏是一個帝國的中心,萬萬道目光的終點。但所有的光影與聲音,都臣服在他掌中。非他點頭,不驚世人。
    玉衡峰外幼稚的少年,已經長成這卓然風姿。
    昧月注視今天的他,卻一再看到過往,看到正擦肩的那些曾經。
    “我倒是知曉你話裏的真假呢!你實在是個不擅長掩飾的人。”
    她一直看著,也一直笑著,似乎隻願意留下笑容:“但我從來隻選擇我願意相信的去相信。”
    薑望在永世聖冬峰上說,“千山暮雪,渺萬裏層雲。”
    她便明白那決心。
    昧月太了解這個人。
    她知道薑安安是薑望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血緣親人,是相依為命度過煎熬歲月的至親。完全可以說,是薑望最在乎的人。
    隻要她和薑安安接觸了,薑望就一定會來找她。
    多少年避而不見。
    當初以玉真之名闖進朝聞道天宮,坐值論道的天相,仍然避而不談。
    她很清楚薑望今天是帶著答案過來。
    她當然明白,這答案定然不如所願。
    但……
    君應有語!
    薑望的確開口:“現實不會被意願改變。一件事情的真假,不取決於你的相信。”
    “真是冷冰冰的求道者的口吻呢……我險些以為你今天是來跟我討論修行。”昧月不以為意地揮了揮手,又問:“你知道太虛閣行俠係列的傀作嗎?還會說台詞的那種。”
    薑望略想了想,點了一下頭。
    生意是黃舍利去談的,其他閣員無非是同意了名字和相貌的傀作使用。然後每一個機關小人的售出,他們能分純利的八成。
    據黃舍利說,這是一筆不菲的收入,前景可觀。不過產品才鋪開幾個月,他還沒有見到進賬。隻收了一筆三萬元石的簽字費——尹觀說閻羅寶殿建設不易,喊一聲江湖救急,全給掏走了。
    對於這個已經風靡現世的係列傀作,昧月顯然是更熟悉的:“千機樓在推出這個係列傀作的時候,還附贈一支運簽。運簽上有‘曆史的塵翳’,用小刀刮去這些塵翳,便能見運。”
    “頭運是限量版聯名款,甚至有已經絕版的武安侯款,次運會再送一個同係列的機關小人……剩下的都是‘謝謝惠顧’。”
    她看著薑望說:“我總是刮出了‘謝’字,還要看到完整的‘謝謝惠顧’。”
    總是刀子都插在了心口,還要低頭看它剜出的形狀。
    在答案沒有出現之前,我是滿懷期待的啊。
    我不是執拗於一定要有好的結果。我是執拗於我最初的心情。
    她眼裏的情緒實在濃烈,仿佛這襲紅裙染就的鮮花,一刹那盛開了滿城滿街。
    而薑望卻靜止,像一顆沉默的樹。
    崖上青鬆靜,風雪十四年。
    “你是說這個嗎?”薑望探手一捉,不知從哪裏捉來一支青色的運簽,麵無表情地遞了過去:“今天這一支運簽,仍然是——‘謝謝惠顧’。”
    昧月滿臉歡喜地抬手,接過了這運簽。
    仿佛一切都定格在這瞬間。
    紅與青,花與樹。
    花海之中唯一一個迎麵的人,也是永遠都不能再靠近的人。
    她仿佛聽到十七歲的少年背著她奔跑時,那激烈的風聲。但事實上看到的,不過是長街兩側消逝的風景。
    所有的光影都在流逝,一切的顏色正在凋零。
    她卻盛開著,開得更熱烈。她卻笑著,笑得更燦爛:“閣下的意思,是我這一趟白來了?”
    薑望平靜地看著她:“我是說,這就是你我之間的答案。此外,整個三分香氣樓,這次都白來。”
    昧月‘噢’了一聲,笑著道:“知道了。我會轉達。”
    兩相沉默。
    好像沒有別的話可以講。
    好像從此不會再說話。
    “讓一讓,讓一讓了啊,往南城的車!”
    “噓——治巡府的人來了,快過去看看……”
    “賣炊餅!剛出爐的炊餅!”
    喧囂一時變得具體,滾滾紅塵,惱人地洶湧。
    他們站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彼此注視著彼此。
    女人還在千嬌百媚,男人還在麵無表情。
    “呀!”昧月嬌媚地笑:“不殺我,我就走了。”
    薑望看著她,終是道:“我希望是最後一次,讓安安卷進這樣的事情裏。”
    “明白了。”昧月低頭行禮:“在下一定記得薑真君的警告。”
    當她抬起頭來,看到薑望的臉,深刻又模糊,確然地漸逝漸遠。
    她明白薑望並沒有離開,是她正被驅離這城市。
    那雙寧定的眼睛,似有波瀾,細看又實在平靜。在這雙眼睛裏,不見山與海,不見人與街,隻有那唯獨的一抹紅。
    至少在此時此刻,她知道自己確切地走進過這雙眼睛。
    “為什麽這麽看著我?”昧月忽而頰上飛紅,瞧來含羞帶怯:“薑真君是希望我說些什麽告別的話語嗎?這樣再見,不夠精彩?”
    “想看我流眼淚嗎?”
    “希望我傷心欲絕?”
    “唉。”她低低地垂眉,一下子泫然欲泣,我見猶憐。
    薑望看著她的眼淚,晶瑩的兩顆,在眼角滑落。的確說來就來。
    她用如玉的尾指輕輕一抹,複又帶笑歡聲,勾魂奪魄:“薑真君莫要上當,女人最擅長表演哭泣。”
    “……我亦不知,我希望你說什麽。”薑望終究開口:“但這一切總該是有個交代的。你們在極光城裏碰了麵,好像我才忽然想起來,當初在楓林城外,安安也見過你。”
    他慢慢地說:“我不該忘記的。”
    “呀!你不說我倒忘了。”昧月開心地笑:“就連和安安見麵,也是我先。”
    “……你總是這樣。”最後薑望隻道。
    “可你到底希望我說什麽呢?明明你也知道,說什麽都沒有用。”昧月吃吃地笑:“郎心似鐵呀!薑真君!”
    她正在被此方天地驅逐,可是她往前走。一個人走向所愛的腳步,無法被外在的力量停滯。
    她以當世真人的修為,走向絕代的真君,卻步步緊逼。仿佛仍似當年,仿佛她才是掌控生死的那一個。那些消逝的過往被她踩在腳下,那些飛掠的流光被她係在裙邊。
    她始終揚頭看薑望,始終往前,始終漂亮。
    “我應該痛哭流涕,在你麵前說後悔嗎?”
    “倘若後悔能夠讓你往前一步,匍匐在我的裙角。”
    “我會的。”
    “我可以千萬次地後悔。”
    “我可以日夜地流淚,哭得眼睛都滴出血來,叫你知道我的傷心。”
    “但事實上若是拋開你的幹係,我從來沒有後悔過。”
    “我不在意那裏的任何一個人。”
    “我不知道什麽是對錯,我隻知道在那個山穀裏,能夠活下去的人隻有一個,我得是活下去的那一個。人生是一個又一個的山穀,我從來沒有走出來。”
    “倘若抹掉這些記憶,一切重新開始,世界難道會變得更好嗎?我就會多麽善良無辜嗎?我想不是的,我也洞世之真了,必須誠實地麵對真相——我還是那個白骨聖女,我還會那麽做。”
    “人命如荒草,我生來不知憐。”
    她用五指覆麵,終於製止了那笑容,抹出了一個沒有表情的臉:“我性本惡。”
    這下男人和女人都是同樣的麵無表情了。
    權當以此作別離。
    紅的裙邊一卷,她便消失在人海中。
    薑望立身於長街。
    行人自有其來去。
    這個世界的重要故事,總在很多人不察覺的時候開始或結束。
    他的眼睛像海,容納了一切。
    他的身姿像樹,靜佇在人間。
    時間仿佛停滯了,但又一直在前行。
    直到某一刻,一個走路蹦蹦跳跳、俏如二八年華,甜美又可愛的女人,也涉入這條人間的河。
    遂有漣漪起。
    她站在來來往往的人流中,氣呼呼地鼓著臉。水靈靈的大眼睛看著薑望,用一種憤慨的眼神。
    “為什麽?”她問。
    “什麽為什麽?”薑望皺眉。
    香鈴兒氣鼓鼓地道:“昧月她對你——唔!”
    她的脖頸已經出現在薑望手中!
    她嬌小的身軀被舉在空中!
    她所有的防護,全都沒有起到作用。護身的寶具,甚至都沒能激發,可寶光已經晦滅了!
    “誰給你的勇氣,讓你覺得你有資格來質問我?”薑望的眼睛,似籠上一層寒霜。
    原來他不是永無波瀾。
    原來靜海也會結冰!
    “我和她之間的事情,沒有任何人有資格置喙。你算什麽?”
    他的五指慢慢捏緊,香鈴兒的整個世界在坍塌:“我受夠了你在我麵前裝嫩賣蠢扮天真!”
    “我跟你不熟悉,你記住了嗎?”
    香鈴兒全身都繃緊了,嬌嫩的臉上冒起青筋,拔出皺痕,她根本說不出一句話,隻能用凸出來的眼珠上下移動,表示她驚恐的順從!
    薑望卻隻予她冷漠的審視:“薑望和白蓮的聊天結束了。”
    “現在是我對三分香氣樓的宣稱——”
    “回去告訴羅刹明月淨。”
    “王朝更替無定數,天下列國有興衰。國家體製推舉時代,我不是那個左右一切的人。”
    “但古往今來,唯有一事不變,禍國者……死!”
    “黎國和雍國的鬥爭我不會管。”
    “羅刹明月淨要在這裏結禍果……我說,行不通。”
    薑望鬆開了五指,香鈴兒的身形便下墜。
    她像一滴水墜回人海,啪嗒一聲,已去雍國而遠,遙有千萬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