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一窗煙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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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雨未盡,人間便有煙色。
    幽暗的石窟洞口,便是一扇極好的窗。遠山青翠,人間淡雅。便是那雲遮霧罩,泥濘芳香,也都入畫。
    確是一幅難得靜景。畢竟世上漂泊旅人,誰不尋一份心安呢?
    看窗景的人,慵懶靠坐,濕冷石壁便是她的靠枕,這無名的石窟容她小憩。
    春時的濕雨略顯寒涼,叫人的鼻息也冷了。
    嗶剝聲裏,有人點起了篝火。
    火光一跳,兩跳,便疲憊地爬到了高處,搖晃不定地維持在此,照出一張無瑕的臉。
    今天的夜闌兒,穿著【折枝】最新款的定製華服,整個人精致到了極點,連頭發絲兒的卷曲角度,都像是精心安排過。
    可惜也同樣待在這個毫不精致的石窟裏。
    身上翩然若香的花繡,仿佛也受了潮,無端蔫老幾分。
    【折枝】發源於景國,據說是於闕的生意。早年也紅火一陣,後來於大帥在軍營(反正不在家)住得多了,專注於練兵征戰(拈花惹草),聲勢就漸漸下來。
    不過這幾年又重新崛起,依托中域,廣傳天下。僅以服裝本身的巧思來說,在夜闌兒心裏,不輸【雲想齋】。
    就像身上穿的這件華服,以設計和質感的統一,征服了慣來挑剔的楚人,在今年的春季新品裏幾乎看不到對手。這個係列的名字也很棒,叫【女為己容】。
    夜闌兒眨了眨眼睛,好像突然就明白於闕為什麽有那麽多私生子了……
    啊不對,於闕已經沒了。這生意現在是於羨魚在接手。
    聽說她在掌權於氏、拜師姬景祿後,把於闕的私生子女都找回來,養在了不同的位置,一個個收拾得服帖。以後掌了軍,有沒有可能一隊親衛全是兄弟姐妹?
    心裏轉著這些念頭——倒不完全是莫名的,三分香氣樓近年的重心都在中域,尤其是這塊兒的事情都由她在負責——眼睛越過篝火往前,看著那張在幽冷山窟裏仍然豔麗得不可方物的臉。
    這個會讓人怔然出神的女人,正在怔然出神。
    我們是朋友麽?夜闌兒在心裏莫名地問。
    說親近是親近的,說關心也是真有的,的確很是聊得來,向來合作都愉快……可是她沒有答案。
    昧月是一個看似極好靠近,待誰都親昵自然,眸極多情,狀極風騷,可是永遠都不會打開心門的人。她從不吝嗇風情,常給人近在咫尺的錯覺,可哪怕她撩人的呼吸都到了耳邊,你與她之間,也間隔永恒的天塹。
    夜闌兒自己,倒是很願意反複拉扯,在問心的勇士曆經千辛萬苦,展現足夠的能力和誠意後,打開自己的心門,給予嘉賞。當然這扇心門是仔細雕琢過的,心門之後,是一草一木都精心修剪的秘密花園。
    而她真正的心事,或許埋葬在濕潤的泥土裏。或許早就消散在風中。
    誰會蠢到捧出自己的真心?誰會真正毫無保留地剖示自己?
    誰沒有一些不可與人言的心事……
    世上最不可直視的是人心!
    她理解昧月,也理解自己。
    她保持戒備,也心有憐惜。
    麵前的女人還穿著豔色的紅裙,微蜷如待放的牡丹。裙角在微涼的春風裏輕揚,仿佛在篝火裏跳躍。若有似無地撩動她的心情。
    “哎唷。”夜闌兒用一聲陰陽怪氣的歎息開場:“我說怎麽偏就那人眼瞎,說我隻是他平生所見前五呢!”
    “白蓮,妙玉,玉真,昧月……”
    她扳起手指認真地數:“這可不就是第五麽?”
    假作不滿,實來安慰。釋放善意的她,更是美得不可言喻。
    她的手指也很好看,纖柔合度,就連指甲的顏色也恰到好處。
    她美麗得像是一個作品。
    偏愛遺憾的命運通常不會這樣勾勒。
    “我可沒有姐姐生得好看~”昧月慵聲道。
    “心裏的喜歡總歸要給眼睛加分。”夜闌兒輕輕地笑:“我倒是能接受這個排名。”
    昧月慢慢地收回視線來,本來麵無表情,忽然幽窟生光。她又抹起勾魂的笑意,好像不曾被任何事情影響心情:“敗犬的安慰聽起來十分心酸。”
    “哎呀呀。”夜闌兒就連說怪話的時候,聲音也控製得厚薄剛好。她天生懂得怎樣去匹配別人的感受,以釋放最完美的自己:“誰是敗犬?”
    昧月看著她,帶著略顯幾分肆意的笑:“第五的你,和不是第一的我。躲在山洞裏吹冷風的我們。”
    夜闌兒很喜歡她的笑容,但又覺得這笑容實在傷心。
    “這世上的人太多了,論起什麽都激烈。”
    “但不管什麽事情,也隻有一個人第一。能排在前麵就已經很了不起。”
    “更不用說一個瞎了眼的男人,昧了心的排序。他都神誌不清,懂得什麽是美醜?”
    “況且你就算不是第一,也已經是無限接近第一的那一個。”
    天香第一不太擅長安慰人,但想著拿別人墊一下或許會好受些:“總比香鈴兒好。她嬌俏了百多年,俘虜了多少人心。這次是躊躇滿誌地跑到雍國去爭功,沒想到隻是打個招呼,就險些被捏死……
    “連夜逃了兩三萬裏,一路不停地發求救訊息。現在都不知逃到哪裏去了,生怕那人改主意。”
    白蓮這個名字,當然是從香鈴兒那裏聽來。鎮河真君對三分香氣樓的宣告,她也理所當然地記住了。此時轉著話題:“你說他是真有這麽凶惡,還是偷偷的在心裏在乎你?”
    薑望心裏喜歡誰,她是拿不準。但薑望是不是個凶惡的人,她倒是親自接觸過的。
    雖然有一些腥風血雨的故事,也從來對敵人都不手軟。
    但本人怎麽都談不上一個“凶”字。
    老實說,甚至是過於溫和了些……當然也有點冷淡。
    “無限接近,是永遠不能抵達的另外一種表達。”昧月以尾指輕輕抹過紅唇,沾的不知是胭脂還是血,笑著說道:“最靠近第一的那個人,是最大的失敗者。”
    夜闌兒忽覺心尖兒一顫。
    確然是佳人捧心,見而生憐。
    但那禍水般的美人又笑來:“心疼我麽,好姐姐?”
    她沾紅的尾指在石壁上輕輕描畫,勾勒一種神秘而心碎的紋路。
    “怎會不心疼呢?”夜闌兒定了定心神。
    同樣洞世之真,她想她已然盡量規避了【惑心】的影響。
    但這妹妹一顰一笑牽動的人心,似乎早就超出了神通。
    她細致地調整了聲音,修整了語序,用一種恰到好處的風情:“瞧見你蹙眉,姐姐的心都揪著。總覺得你做什麽都是對的,我什麽都能原諒。”
    “真的嗎?”昧月一邊描繪,一邊開心地笑,笑得花枝亂顫,搖曳生姿。
    俄而眸光一轉,又沉下幾分幽怨,墜落幾分哀憐,好似西風凋碧樹,佳人照孤影:“那麽好姐姐,你幫幫我……”
    夜闌兒瞬間便清醒。
    姐妹情深是可以的,見而生憐也確有憐意,幫點小忙未嚐不可,甚至當初因她的危險還對薑望生怒……但都在苦海漂泊,誰又真正幫得了誰呢?
    一般的姐妹是安慰可以,借錢不行。
    與昧月親近一些,借錢也可以……拚命不行。
    她幹笑道:“樓主這次是動了真怒,頂著顏生的追索,也要親臨人間。這次發令召見你,不是姐姐能影響的……”
    “我隻是來知會你一聲,告訴你確切的時間,順便處理雍國那邊的善後事情。”
    樓主要做什麽事情,處理掉誰,從來都是給出確定的時間,不急不緩,這是絕對的掌控和自信。
    坦白說,她不想觸這個黴頭。
    但這樣幹巴巴地說話,聲音確實不動聽,也削減了完美的風情。
    便又歎了一聲:“鎮河真君的怒火,雖是落在香鈴兒身上。但歸根結底,這件事情還是你在負責。你去雍國,本就是將功折罪,樓裏傾斜資源於你,而事果無成……你怎麽也逃不了責任。唉,你說說,這事情怎麽鬧的?”
    她有幾分真實的擔憂,也有幾分隱約的試探:“你和薑望有那樣深的糾葛,樓主說他還專門去南鬥秘境的停屍殿裏尋過你……就算他要端著大公無私的姿態,不會幫你什麽,也不該如此冷酷呀。”
    最大的問題是羅刹明月淨對她和薑望的關係有猜測!
    所以對於薑望在雍國的嚴厲宣稱,她始終有洗不掉的嫌疑在。
    現在非常重要的一環是傅歡。
    黎國那邊願意幫忙遮掩到什麽程度,自己展現的價值足夠嗎?
    倘若黎國不夠誠意,在羅刹明月淨麵前輕易地將自己丟棄——這是太常見的事情——又該如何彌補呢?
    昧月轉過身來,以麵壁的姿態,慢慢畫完了這幅作品。
    然後取出一條手絹,抹來一些鍾乳,輕輕擦拭自己作畫的尾指。
    那些神秘而心碎的紋路,似有生命力般自然生長,漸漸匯聚成一幅仕女圖。畫的似乎是一個跳舞的女子,還有將熄的篝火,和永恒的長夜,以及一些難以形容的怪影。
    整體畫風誇張怪誕,暗紅的顏色在幽冷石壁蔓延,像是某種血腥故事的預演。
    “因為柳延昭的疏忽,薑望的妹妹撞見了我們會麵。”
    女人暫隻留一個婀娜的背影,欣賞著自己的畫作,聲音幽幽,似於人心攀爬:“我確保她什麽內容都沒有聽到。但傅歡生性謹慎,恐鎮河真君有所聯想,不敢再謀荊國。為了樓主的大計,也是想要盡量彌補組織損失,我隻好勸他們往雍國去看。”
    “事實上我也沒有想到。他真有這樣敏感。直接殺到了雍國來……傅歡的謹慎是對的,鎮河真君對家人的重視,不容任何人忽略。”
    “他的決心,也早叫世人知。”
    “還有一樁不幸——他親眼見證了南鬥殿之覆,對樓主的神通早有深刻認知。再加上他和楚國的關係,可能因此獲知【禍國】。”
    “樓主的禍國神通一旦確定,以薑望的行事風格,和他現在所處的位置,反對倒也正常……恐怕也不止是他會反對。”
    “他對我不客氣,是因為我跟薑安安的接觸。他懷疑我是不是想利用薑安安做些什麽……事實上我隻是順便跟薑安安聊了幾句,想通過他的妹妹,來了解他更多。”
    昧月轉過身來,容色嬌豔,紅裙招搖,而美眸幽幽,好似哀如心死:“但這件事情,也叫我看透了男人。我和他之間,從來沒有信任。也不曾有過感情。一切隻是我的自以為是。或許他對我也有些不同於其他人的容忍,可一旦觸及他真正在乎的地方,我就會被毫不留情地放棄。”
    她看著夜闌兒弧度完美的眼睛:“至於他為什麽對三分香氣樓這樣不客氣,有沒有可能……跟顏生有關?”
    夜闌兒幾乎氣笑了。
    她並不反對,甚至很願意昧月推掉一些責任,因為她本心也不希望昧月被殺掉。但這樣也推得太幹淨了,簡直把人當傻子……合著全怪柳延昭?
    黎國的霸業,樓主的超脫路……一個霜合主教,有這樣厚實的肩膀嗎?能背這麽重的鍋?
    除非顏生現在站出來,說薑望的雍國之行是他推動的。不然這番說辭,絕無成立的可能。
    薑望的突然發作,昧月怎麽都摘不幹淨。不該這樣摘的呀。
    把樓主當蠢貨,是自己愚蠢的表現!
    “好妹妹……”夜闌兒開口正要說話,忽然便愣住。
    像是有一隻重錘,狠狠地敲在她的心上,令她一時懵住。
    情報閣裏傳來最新的消息——
    整個雍國境內的三分香氣樓都被查封。
    顏生已經趕到雍國,正坐鎮夢都,言曰“必碎羅刹禍果”!
    夜闌兒緩了一緩,情緒複雜地看著昧月。卻見她仍是哀心若死地倚在那裏,似這森森石窟裏,最悲傷的布景。唯獨美眸一瞥,又顯出勾魂的樣子。
    “姐姐~”她探來眸光,慵聲好奇地問:“你說這顏老頭……究竟圖個什麽?”
    夜闌兒坐得端正了,顯出客觀思考的姿態。她開始重新審視眼前這個好妹妹,她意識到這是一次合作的邀請!
    而對方已經展現價值,展現誠意。
    可以略推她的心門……
    她露出一個儀態端莊的完美微笑:“顏生是個極其頑固的人,他圖什麽,從一開始他就已經說了——他要為高政要一個交代。”
    “這樣啊……”昧月換了副若有所思的表情:“關於高政,樓主什麽都不能說吧?”
    “是呢。”夜闌兒繼續微笑:“這是個死結。”
    “可禍果……顏老頭現在豈不是踩住了樓主的七寸?”
    昧月憂心忡忡:“他不再追著樓主的蹤跡走,隻往有可能誕生禍果的地方去。往後可怎麽辦?”
    “天塌了有個子高的人頂著。”夜闌兒意味深長地道:“我等區區真人,對付得了什麽顏生、薑望?有些事情,越做越錯。”
    “唉!”看著山洞外的煙雨朦朧,昧月憂愁地歎息:“那就隻好交給樓主去頭疼了。她會……怎麽做呢?”
    感謝書友“未來科技”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869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