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抱財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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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茫茫天際有一抹白,雲上的雪也是輕柔的,仿佛隨時會被風推走。
    雲國並非寒境,唯獨抱雪峰經年不化,獨出雲海。
    葉青雨抱膝坐在崖邊,靜看雲海漣漪。
    她現在也喜歡穿白衣,一支玉簪束道髻,一卷仙袍如雲開。
    不施粉黛,便如濁世公子。
    眉眼清冷,好像從不沾染人間。
    可她手中……也捏著一枚塵世的銅錢。
    她的右手橫過膝去,隻是張開手指,似那白玉雕刻的燈枝。
    外圓內方、塵跡斑駁的銅錢,便如人間燭火,在她的拇指與食指之間,靜靜地旋轉。
    天空飄著細雨,籠似霧紗一張。
    有人掀簾來。
    “我一猜你就在這裏。”年輕的真君語氣輕緩,像是怕驚皺了這畫卷。
    緩步踏虛而近,身法猶有仙意,眼眸仍似靜瀾。踏於高天,不敢驚風。行於雲海,不曾擾雲。
    葉青雨將那枚旋轉的銅錢握回掌心,抬眼去看他,好像這一眼就牽回了人間:“薑君何來?為何故作輕鬆?”
    薑望一腳踩下了雲海深處,好歹又踏將回來。
    倒不是全然沒有準備的。踏回來的時候,他手裏拽起一卷長軸,順勢便展開,臉上堆著笑:“你看這是什麽?”
    葉青雨眨眼瞧去,但見筆鋒舒展,神態鮮活,光影恰到好處,是一副人物畫的佳作。
    畫的卻是一個青衫玉冠的男子,空中蜷身如嬰,懷抱一顆巨大的金元寶。
    背景是無盡燦爛的絢光。
    而元寶中間隱似照壁,透亮的金光中,還有一道若隱若現的綽約身影。給人以無窮的富貴想象。
    分明畫的是早先隕仙林裏那一戰,也不知是章華台裏哪位的閑筆。
    “都不知是誰這樣無聊。”薑望笑道:“今年新春,楚國很多人家裏都掛這個,說叫什麽——抱財天君圖。”
    他往前走:“說可以把財神抱回家呢。”
    葉青雨伸了個懶腰,盡展窈窕身姿,打著哈欠盤坐下來,‘噢’了一聲:“光殊什麽時候拿給你的?”
    “什麽光殊?”薑望下意識地否認,又立即否認自己的否認,低聲道:“前些天。”
    “你是不是還帶了禮物呀?”葉青雨問。
    薑望又笑了:“你真聰明。這都能猜到。猜猜看,是——”
    “舜華妹妹幫忙準備的?”葉青雨又問。
    薑望不笑了。
    這……不對勁呀。何時學了星宿劫經,怎麽都在算中?
    “說罷。”葉青雨招招手,將那卷《抱財天君圖》接過,又細細地瞧了一遍,才慢慢卷起,仔細係住。漫不經心地道:“今天想談什麽?”
    薑望本來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好了,但忽然又覺得準備還不夠。“那什麽……你有空嗎?”
    “淩霄閣的道術體係正在重構,父親早先為了隱藏實力,畢竟吝嗇了些。三天前就應該完成,已經遲了。”
    “雲國一年一度的聯席議會明天就要召開,今年我會出席。”
    “財神正在想辦法還願,嘉獎努力生活的人,盡量讓願者發財又不沾禍氣。”
    “雲上商路今年在牧國有大投入,我在想整體的方案,以及應該派誰去負責。”
    “某間客棧發展到了瓶頸,我打算新開一個有更多超凡設施的高階商牌……”
    青雨一件件地說著自己要忙的事兒,一手抓著畫軸,一手懶懶地支起下巴,就這樣看著他:“我說這麽多是想告訴薑先生——我一直有空聽你的心聲。”
    薑望那本如亂絮的心,忽然就靜了。
    他在青雨旁邊坐下,雙手抱膝,也抬眼眺雲海。
    當然有悵惘的眼神,當然有複雜的懷緬,可聲音是清楚的:“在龍宮宴的時候,我說等到合適的時候,我會跟你講。”
    “楓下小薑有言必行,有諾必踐。我從來都不曾懷疑過。”葉青雨歪了歪頭,她眼裏的世界也隨之傾斜:“但還是第一次如此拖延呢。”
    她眼裏的小薑是半傾的,側臉仿佛嵌進了整個山景。
    眼睫纖長,似雲掩霧遮。但明亮又深邃的眼睛,是遮不住的月。
    鼻梁高且直,嘴唇帶著點倔強地抿著。
    曾經灰頭土臉的少年郎,被過往經曆壓得苦大仇深的少年人。
    何時長成了這般呢?
    大約是無法麵對麵、眼睛對眼睛地說這些,也或許是需要最後的時間來回憶。
    總之薑望就這樣坐著開口,像對雲海訴說:“她……”
    他想認認真真地剖開自己的內心,說他為什麽會拖延這份承諾。他願意去聊一聊,那個女人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是怎樣改變了少年的世界,他當然也記得清江河畔的浪湧,記得那不知名山洞裏的心慌……
    可是他也記得漫天的楓葉,記得鮮紅的血。
    今天他終於覺得他可以講述那一切了。
    他不是要說他有多麽不得已。
    他隻是想告訴葉青雨,他給出的承諾,他都記得。
    但青雨隻允許一個“她”字出來,便打斷了他的講述。
    “在一個女人麵前聊另外一個女人,不是一個聰明的選擇哦!”她輕笑。
    這濁世佳公子似有意似無意、似饒有深意又似漫不經心的輕笑,對比出薑真君的木訥。
    他呆坐在那裏,想象中的痛快坦然和滔滔不絕,都變作喉口的噎。
    能夠輕易洞穿千山萬山的目光,訕訕地從雲海中收回,終於又重新看到眼前。
    或許這局促和狼狽,才是真正的麵對。
    他想說些什麽,但覺得說什麽都是錯。他想就此沉默也好,可沉默是不是代表心虛呢?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太虛勾玉。
    怎麽今天沒人發挑戰書嗎?
    才幾天就放棄了。鬥昭這也不行啊。
    不然叫上鬥勉呢?算個添頭。
    “你是先認識她,還是先認識我?”
    葉青雨的聲音忽然又響起,起時似乎遠在天邊,恍惚了一下才落到身前。
    薑望忽然覺得自己或許小覷了青雨的戰鬥能力,起碼她出手總能出其不意。
    陡然晃過神來,被這問題逼到眼前,瘋狂閃爍的仙念星河,也並不知曉什麽才是正確答案。隻好誠實地道:“先認識的她。”
    葉青雨“噢”了一聲。
    “噢”,是什麽意思?
    明白了?再斟酌?放什麽狗屁?
    強如鬥昭,一抬手,他便能看到下一刀大概會從哪裏來。但怎麽都猜不透“雲上青雨”的心思。
    “那……”薑望不知所措地呆愣了一陣,終是把那個小巧的錦盒拿了出來,攥在手裏,不太好意思地道:“這個還要嗎?”
    青雨白了他一眼:“我不收著,怎麽回禮?”
    “總是拿舜華的東西……倒像是她養了個弟弟,還捎帶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哥哥。”
    她的語氣似嗔似怨:“等會我備一份禮物,你過兩天再還回去,不要太刻意……”
    我還給她講課了呢。薑望心想。
    但好歹知曉不要解釋,隻“嗯”了一聲,利索地啟動陣紋,打開錦盒。
    錦盒之中,黑綢之上,是一根銀絲勾鳳尾的發簪。瞧著簡約美麗,兼具貴氣與仙氣。
    雖是屈舜華幫忙準備的,他也認真地提出了建議——當然這個弟妹過於有主見,建議未被采納。
    薑真君兩根手指輕巧一抖,順便地挽了個劍花,試探地道:“我給你戴上?”
    葉青雨仙眸一瞥,靜看那劍花淡去。
    薑望莫名的不安,動了動肩膀。
    “這麽久了,你也沒學會正兒八經的簪發。”她說。
    我給安安簪的頭發都挺好的。薑望本想這麽說,但忽然靈光一現,道:“可能需要練習。”
    葉青雨歎了口氣,將那卷抱財天君圖小心地收好,輕輕招了招手。
    薑望便順從地低下頭來——
    上一次束發,還是上一次。
    也是葉青雨幫的他。
    撫琴弄月的手,落在黑發的弦。輕易解下了玉冠,便以玉指為梳,重新為他梳攏長發。
    “我收到落款為‘楓下小薑’的信,一共有一千三百三十一封。”
    梳發的同時葉青雨便開口,仙眸專注著長發,好像那便是世上最複雜的仙術了。
    “其間一千零三封,都在說薑安安。”
    “還有兩百九十封,是在講修行。”
    “隻有二十六封,說他看到了什麽風景,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梳發畢竟不是一件複雜的事情,殺不掉太多的時間。而葉青雨從來不是一個拖延的性子。
    她慣來的風輕雲淡,是因為很多事情不值得計較。
    所以她將玉冠戴好,坐了回去。
    她繼續說話:“剩下有三封,是他無處紓解的苦悶。我看到他的情緒,被碾在山隙中。囫圇掙出一個人的樣子,卻咬著牙說,還要更努力一些。”
    “最後的九封,東拚西湊,不知所雲。我翻來覆去,的確在字裏行間,看到了雲上青雨。”
    那道劍花已經隱去很久了。
    她瞥了一眼尋不著的劍花,視線才又轉回薑望身上,落在所謂‘抱財天君’的眉眼:“薑先生是追星趕月的人,眼中沒有風景,輕易不會動了塵心。可這樣的人一旦有所掛念,必然地裂山崩。”
    “我——”薑望張嘴欲言。
    但被一根食指封住了聲。
    薑真君擅長封鎮之術,在左丘吾故去之後,也算等來了一個當世第一。
    可這個噤聲的手勢,確然是當世無解的封印。
    那羊脂玉般的食指,輕巧地豎於櫻唇。相距尚有一段距離的他,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青雨很少有這樣多的言語,所以便顯得格外認真。
    她過於清冷,過於淡然,過於“仙”,像是什麽都不在意。唯獨此刻你看著她的眼睛,那執掌如意的仙眸裏,終究按不住的情緒萬種……她其實什麽都記得。
    “武安城下,我見過她牽掛的眼神。龍宮宴時,她在我的琴聲裏跳舞。”
    “傾世絕色,我見猶憐。”
    “我相信她是很值得的人。”
    “她一定配得上你為她有過的山崩。”
    “但是薑先生——”
    她竟然也笑了,笑得彎著眼睛,粼粼星光,便舀在彎月裏:“我近來愈發重了。恐怕你的心房裏,不能容下第二個人。”
    她生來什麽都擁有,但這並不意味著她不懂得珍重。
    她難道配不上薑望心裏的天崩地裂。
    她難道不曾在薑望的心中,掀起驟雨雷霆?
    難道沒有相思的傍晚,無眠的長夜?
    可她是葉青雨。
    葉淩霄的掌上明珠,閭丘朝露的女兒。
    她有她的驕傲和自我。
    至此任何的言語都不足夠回應。
    薑望讀過的所有書,都沒有書寫過正確的答案。
    認真愛過每一個,隻是一顆心碎成很多片的齊武帝,在《列國千嬌傳》的很多次,也隻是說“對不起”,也隻是說……“愛過”。
    愛沒有必然的樣子。愛沒有唯一正確的答案。
    薑望抬起頭來,他看著葉青雨,而不僅僅是看著她的美麗。看著她盈著淚光的眼睛,和仍似皎月般的笑顏:“修為越高,好像越遠離塵世的情感。修行愈遠,愈不記得人海波瀾。我有時候需要承認,我活得並不那麽任性。我不知能用什麽言語,回應你的心。”
    “我不知該如何解釋,怎樣辯駁,我隻知道,我一定不想你流淚。”
    “這份心情跟任何事情都無關,不是因為你做過什麽,沒有做過什麽。”
    他一隻手仍然拿著那根漂亮的發簪。
    另一隻手則移向自己的胸膛……
    用力地往下按,便如水中撈月般,捧出了自己的心!
    他如此認真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叫她看見這片深海的狂湧。
    “它會告訴你我經曆了什麽,感受了什麽,想明白了什麽,眷戀著什麽。我的一切都對你不遮掩。”
    他慢慢地說道:“如果你準備好了……請來看我的真心。”
    葉青雨的手,搭在他的心上。柔軟而微涼的手,觸及這顆心髒的滾燙。
    她隻要稍一動念,便能撞進這扇心門。當世最知名的真君,“天上薑望”,從此對她就沒有秘密可言。
    但她沒有往前走。
    因為並不是隻有走進一個人的心髒裏,才能看到一個人的真心!
    她隻是溫柔地捧著這顆心,輕輕將它推回胸膛,笑中帶淚:“薑先生,我們可能不會有轟轟烈烈的故事。”
    霧一般的迷蒙細雨裏,有唯獨一顆圓潤的雨珠。似是吞盡了霧的潮濕,方有這般月的明朗。
    那顆雨珠在朦朧山色裏飛來,其間水紋輕漾,隱有仙宮升起。
    “我是一個始終無法習慣失去,卻一直都在失去的人。這一路走過來,我不敢懈怠一天,便是希望我愛的人能夠安穩。”
    薑望的手終於抬起來,搭在她的手上,便這樣按住自己的胸膛,感受這微涼的玉手,和自己不能平靜的心:“更何況我的心,正為你轟轟隆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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