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相思作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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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裏是莊國。
    奉天四年的莊國,並沒有迎來想象中的輝煌。甚至單從老百姓的生活來說,也沒有變得更好。
    從“永泰”到“大定”,從“啟明”到“奉天”,好像隻是換了年號。
    國戰、刺王、政改、政變……腦袋割了一顆又一顆,旗號換了一茬又一茬,領土增了又減,人們還是那樣生活。
    那些在城樓上揮斥方遒看風景的人,總是變了又變,一輪又一輪。
    或許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老百姓,才是唯一不變的永恒。
    其實“奉天”年號剛剛開始的時候,莊國還算風光。
    因為“元老會”正式執掌這個國家,全麵倒向道門,再不似莊帝時期的私心自懷、陽奉陰違。以國道院祭酒章任為首的“元老會”,對道門忠心耿耿。
    而玉京山在時任大掌教宗德禎的授意下,給予莊國元老會相當直接的支持,大興國勢。甚至於在宗德禎彼時勾勒的“十二道宮”戰略裏,他親自在莊國的三千裏山河上圈了朱筆。
    作為宗德禎“魁領道宗”的大計劃裏,相當重要的一個環節,“十二道宮”戰略是有海量的資源支持的。
    可惜天不遂願……章任還在這裏鞠躬盡瘁,在他心中近乎永恒的大掌教,竟然慘死於一夕之間。
    在他肝腦塗地之前,宗德禎先肝腦塗地了。甚至還掏心掏肺,拔腸繞頸。
    接著便是原天神靈前跳腳,景天子君臨玉京山。
    再就是圍繞著玉京山大掌教之位展開的一係列事情,玉京山再不必思考怎麽“魁領道宗”,更沒人再記得“十二道宮”的戰略布局。
    至於莊國?
    祝它好運。
    這個屢經血火的國家,就這樣被遺忘了。爹不親,娘不愛,隔壁鄰居卻是越過越紅火。
    就是這樣的一個小國。
    最輝煌時期也不過是莊高羨登臨洞真,改元大定。最衰弱時期就是現在這般,泯然眾國,平平無奇。
    羅刹明月淨本不該對這樣的小國有什麽印象。
    但天下無人不知“莊”!
    因為薑望,便生於此。
    盡管他在各種意義上都已經和莊國沒有關係,但他當年是怎樣咬著恨地殺死莊高羨,所有人都知道。
    哪怕是今天的“元老會”,也承認楓林血雨的正義性。
    所有人都明白——
    楓林城是薑望永遠的痛。
    當年那封字字泣血、追剿無生道的檄文,早就說清楚了絕世天驕的心中恨。
    所以昧月貼在泥地裏,淒冷地說出那句話,羅刹明月淨便沒什麽可再糾結。
    但色彩還在流動,來自上位者的審視,總是要剝開最隱秘最難堪的角落。仿佛隻能在痛楚之中,才能見得忠誠。
    “你喜歡他什麽呢?”羅刹明月淨這樣問。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一般來說,應該問“你不喜歡薑望什麽”。
    因為這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衍道真君,人族第一天驕。他不僅僅在實力上冠絕同代,其為人族所做的貢獻,亦是現世皆知。
    有太多理由可以喜歡他,哪怕隻是單純的慕強,“第一”就是會得到更多的喜歡。
    但這些都不應該是昧月的理由。
    羅刹明月淨審視這一點。她提問,需要一個說服她的回答。這比剝掉對方的衣裳還要冷酷和赤裸。已經超越了羞辱,是一種掌控和掠奪。
    因為低到塵埃裏的人,除了喜歡,沒什麽可稱珍貴。
    而喜歡一個人的原因,通常是自己人生的答案。
    “我的出身您都知道,最早我是白骨道聖女。為了執行尊神降世的任務,去了楓林城,就這樣認識了薑望。”
    昧月沒有沉默太久,甚至是聽到了問題就開口。因為沉思後的回答,往往不被視為真誠。
    “其實第一次看到薑望的時候,是以窺視的形式。我看到他,而他並沒有看到我。”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三分香氣樓的厲害,小小白骨道,隻在西境腹地,在莊國那一片糾纏,如井底之蛙,不知道天地廣闊。我在莊國的三分香氣樓裏隱藏身份,做了那裏的花魁……這是我和本宗最早的緣分。”
    “有一天我們關注的重要人物趙汝成,呼朋引伴來到三分香氣樓。這夥人叫什麽‘楓林五俠’,很好笑的名字。我監察了他們的包廂。”
    “之所以重點關注趙汝成,因為他生得非常好看。而一次來自白骨道種的反饋,叫我察覺他身上有某種晦隱的法術存在,他的光彩還是被壓製過的。我意識到他身上藏著巨大的秘密——我不在乎他的秘密,但憂心他身上的秘密,會影響到白骨道的大計。”
    “楓林五俠,是很有意思的五個年輕人。老大質樸仁厚,老二豪邁不羈,老四大方疏朗,老五生得漂亮……薑望是老三,第一眼看過去,最不特別的那一個。”
    “他長得清秀,但不夠好看,瞧著明朗,但不夠大氣,很有禮貌,但溫吞了些。然而這群人卻是以他為中心的,尤其我們重點關注的趙汝成,簡直事事看他——我想這或許是個內秀的人。”
    “然後我發現他確實不一樣。”
    “他才十幾歲,在當地最好的青樓裏,一群朋友一起放鬆的時候……他在修煉。”
    昧月說:“一直修煉。”
    “修煉?”羅刹明月淨的聲音裏,來了一點興趣。混淆在一起的色彩,變得更加複雜。填入藍色,又從藍色裏煉出了青。
    “走路的時候在練步法,拿筷子的時候在練劍。不是做樣子,而是當成了一種習慣。好像說他答應了誰,一定要考進楓林城道院內門。”
    昧月看著地上的泥土,泥土裏什麽都沒有,也沒有鏡子可以照著她的眼睛。但她卻像是看到了很多,很遠。
    “吸引我的,是他一定要做到某件事情的決心。”
    “那時候我就看出來,他非池中物。我相信他總有一天會飛黃騰達,所以找機會接觸他,認識他……如您所知,像我這樣的女人,總是要多方下注,才能做出最好的選擇。”
    多方下注不是昧月這個名字所獨有,而是三分香氣樓這個將容顏定價的組織,一貫的風格。
    像邊嬙在草原,芷蕊夫人在荊國,都是播撒風情,擇優而選。
    這些個天香、心香,哪個不是待價而沽。
    “但他終究太過弱小,白骨尊神決定提前降世。在白骨道和他之間,我沒得選。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在楓林城滅的時候,放他離開,在他麵前表演我的不由自主,放一條不知是否有收獲的長線。”
    “他的生死無關大局,我隻是前期付出過,不想就這麽浪費,抬了抬手。”
    “沒想到小魚東入海,一躍成神龍。”
    “我卻因為白骨道的不堪造就,蹉跎了時光,多年困頓原地。”
    “後來輾轉洗月庵,三分香氣樓,憑著用心,幸得樓主福佑,才得了幾分造化,有了今天的樣子。”
    “可是他飛得好高。”
    “我們再沒有聯係過,卻一直聽到他的消息。”
    “我試圖接觸他,他卻變得很冷漠。”
    “後來黃河奪魁,東國封侯,天下開道,萬界橫劍斬絕巔……他走得越高,我心裏就越不甘,越不甘心,就越愛他。這時候我才發現,曾經放下的餌,已經鉤住了我的心。根植在時光裏的糾葛,已經長成我的魔障。”
    昧月最後又是一叩首,其勢恨重,隻恨不能把頭磕得更低:“樓主問我喜歡他什麽,我剖析我自己陰暗的內心,或我愛的是這份不甘。是這份得不到,這份失去。”
    陷在泥淖裏的人,連愛都不能純粹。明明心動的是炙熱的鼻息,是少年在風中奔跑,卻隻好說押注的是未來。好像沒有切實的籌碼,不足夠闡述她的卑劣和貪婪,就不能說喜歡。
    從那不斷變幻的色彩中,終於探出一隻手來,輕輕撫摸她的長發。
    羅刹明月淨的聲音,仿佛在天邊:“這又何嚐不是真正的愛呢?”
    “保持你的心情,不要忘記這份感受。”
    “你做了很好的投資。這一次犯了蠢,需要好好的彌補。但不能急於一時。先冷卻一段時間,再找機會。”
    “所有的付出都是要有收獲的,你的愛一定要拿到回報。”
    她便為這一切蓋下印章。
    確定了昧月的作用,留下了她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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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這份感情估了價,並指示交易的方法。
    這確然是三分香氣樓的辦事風格。
    這的確是昧月這個名字,配得上的答案。
    女人伏在地上,終於有了哽咽的聲音。
    不知為什麽很悲傷。
    她的悲傷也作價。
    那聲音幽幽咽咽,像一縷消逝漸遠的風。
    ……
    ……
    天空有月。
    烏雲掩了。
    不算濃重的烏雲,停在這座無名小山的上空,像是誰撐開的一柄傘。
    黑色的傘。
    隱晦且靜謐。
    今夜不會有風雨。
    月光在雲上打了個轉兒,又回到了月上。
    欲照離人心,終究又踟躇。
    此時此刻此山上空之明月……月中是一個世界。
    在這個琉璃般的皎潔世界裏,優曇花開,禪音不絕。
    此界有山,有廟,有一個身穿暖黃色梵袍的老尼。
    淵深不測的氣息,說明她的強大。如有靈般飛舞的梵光,見證她的禪修。
    她正身坐在蒲團上,身前攤開一本佛經,以手按住經文。生得慈麵團圓,皺紋也有暖光,麵有不忍,眸光帶憐,但卻不言不語。
    倒是她身前黃銅光色的月天奴,已經坐不住蒲團,起身把住廟門,頻頻往月下看。
    “殺人不過頭點地,人死亦如風吹燈,何苦讓玉真受這屈辱。”
    端坐的老尼瞧著她,心中輕歎。
    慈心當年就是太過執拗,不知變通,不肯忍氣,才慘死在景國人手裏。如今重修而來,不僅執拗,還比往時更純粹。
    死亡沒有令其淪落,紅塵未有將其汙濁。
    她也不知是欣慰還是心憂。
    “慈心你寧死不辱,但若天平的兩端,是你的尊嚴和洗月庵呢?”
    現今都稱“月天奴禪師”!
    還記著“慈心”這個法號的,除了傅東敘那般,帶著惡意的撕破臉的嘲諷。也就隻剩眼前這身穿暖黃色梵袍的老尼……
    因為她是當代洗月庵庵主,一直以來低調內斂的釋家宗師,法號“慈明”!
    她一直記得她的慈心師妹。
    月天奴眸光低了幾分:“洗月庵之重,自然勝過我的尊嚴。”
    洗月庵最早收容玉真,予其庇護,授其妙法,許其未來,隻算是一場交易——
    祖師欣喜於玉真的道身之純淨,是白骨尊神養出的道果,欲以此身,補她月天奴之缺。以此全道,重開梵天。
    說到底是對她的期望和愛護。
    玉真從來不是洗月庵的偏愛。師姐慈明、祖師緣空對玉真的關注和諸般支持,都是對她月天奴的情感投射,洗月庵寄托未來於她,她怎麽敢有絲毫懈怠?
    當然洗月庵和玉真的交易,是說的清清楚楚,雙方都自願同意。拿走玉真的道身後,洗月庵也會為玉真養魂千年,香火塑身,盡心培養,助其成道。
    為了更好地融合此身,她和玉真朝夕相處,姐妹相稱,不免有了感情。
    山海境中,她早識薑望。妖界之行,是她陪同。
    對於玉真和薑望之間的糾葛,她應是當代洗月庵弟子裏,看得最清楚的那個。
    今見玉真如此,她心有憐。
    這琉璃世界也有月。
    老尼坐,傀尼執,深山古廟月在天。
    月上之月傳出聲音來——
    “人生在世,所求不同。對玉真來說……活著是比尊嚴更重要的事。”
    “祖師。”月天奴倚門望月,那顆傀製心髒顫動的情緒,傳遞到眼中:“玉真一路死中求活,殊為不易。這三分香氣樓,不待也罷。您不是已經答應了那位……”
    月上之月裏的存在,自然便是洗月庵真正的後台,齊武帝時期的天妃,如今的緣空師太!
    玉真在名義上是慈心的弟子,實際卻是跟著緣空修行。
    正是緣空師太以無上神通,將月天奴的月無垢琉璃淨土,沾染在明月中,以此達到晦隱的目的。方能隔絕羅刹明月淨的感知,於此旁觀那山洞裏的色彩演變。
    當緣空和慈明齊聚,這個在曆史上飽經風霜的宗門,便已經拿出最強的底蘊。
    洗月庵是已經做好不惜一戰的準備的!
    “我答應的,是保她性命。羅刹既然放手讓她度過這一劫,我就最好不出手。”
    “玉真是在我身前養了一段時間,羅刹明月淨也並非我的敵人。”
    “再者——”
    月上之月裏的聲音道:“那人耗損天道本源,幫我補全天道隔世畫,給我創造了出手的空間,是說‘了因果’。”
    “他不希望給她希望。的確也不該給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