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慈悲圓滿

字數:8316   加入書籤

A+A-


    “他知道三分香氣樓的昧月,是洗月庵的玉真。”
    “他在洗月庵裏住過一段時間,相信在天海爭超脫的緣空師太,就是玉真女尼最大的後台。但緣空畢竟已經超脫失敗,又沒了齊武帝的隔世畫,現在狀態未知。”
    “羅刹明月淨的意誌,未見得能夠被緣空抵抗。”
    “所以昧月大概率未能自主。”
    “他本心希望昧月的所有行為都是迫不得已。”
    “也希望緣空師太對玉真的袖手,是因為力所不及,而不是情所不願。”
    “但理智告訴他,昧月本就視人命如草芥,根本不在乎他人生死。”
    “理智也告訴他,緣空師太或許和羅刹明月淨有某種關係存在。”
    “所以他來到洗月庵,付出代價,交換利益,推動結果。”
    月上之月裏的聲音,仿佛真是月上之月。
    高於人間,不染塵埃。
    以不摻任何情緒的清冷,將一切都晾曬。
    “他的確是個內心良善的人,總願意用最大的善意去想象他人。但又非常清醒地生活。在苦難的砥礪下,披了一身痂連的戰甲,明白應該怎樣前行,怎麽戰鬥。”
    “這樣的人,倘若選擇玉真,那當然是最好的結果。既然沒有選擇玉真,那麽不留希望才是最好的。”
    緣空慢慢地說道:“玉真很聰明,隻要我此刻出手,她就一定想得明白,是誰做了什麽。”
    “所以最好是如此。”
    “所念者在雲端,所憶者在過往,無牽無掛,夢醒黃粱。”
    “而她完全憑借自己的掙紮,再一次走出了血肉泥潭,贏得呼吸的權利。”
    “她終於可以感受這夜晚。”
    “雖然痛苦,寒涼,黑暗,但一直往前走,總會走到星光燦爛。”
    “今夜是良夜。”
    月天奴在祖師座前已經很多年,曾經尚為慈心的時候,就稱“五百年來根骨第一”,得以入畫修行,那具奪天地造化的道身,也是祖師一直心心念念,要為她重塑靈軀的原因。
    她本來是有機會成就衍道,成為洗月庵底蘊的,可惜夢碎中州。
    當然如今修成月無垢琉璃淨土,前路也再一次開啟。兩度為人,她走得慢了一些,卻更堅定。
    這是她侍奉祖師的兩段人生裏,頭回聽到祖師一次性說這麽多話。
    雖是月上之月,高於人間,也不免為人間所感,為眼下這幅畫麵所懷吧?
    月天奴想。祖師或許想到了齊武帝。那位輝耀史冊的大人物,終究路斷天海,歸來無期。
    祖師往後要自求其路了……那麽永隔是一種新生嗎?
    她看著月下的雲,明白這柄人間的黑傘,遮不住心裏的細雨,齒輪磨出來的聲音,不知怎麽有些酸澀:“認識玉真這麽久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哭聲,一點也不媚。”
    “在一切開始之前,玉真根本沒有逃生的把握,這是她……為自己選擇的墓地。”慈明老尼的聲音歎息:“慈悲並非圓滿,或愛本是遺憾。”
    緣分起於莊國,選擇在莊國一座無名小山,在楓林冥鄉附近埋身,也算情理之中——
    在這處山頂就可以看到那隆起的墳塋,那塊刻著“冥鄉永懷”的墓碑,就是楓林冥鄉的入口。鎮河真君成就絕巔,還特意過來加了封印。冥鄉裏安息的人們,永遠不會被打擾。
    不止是墓地……月天奴心想。
    她如今雖是當世真人,同當代洗月庵主之間,仍然隔著天塹。
    慈明師姐都看不到的,她當然也看不到。
    但是她對玉真有更深一層的了解。
    她相信玉真是那種在什麽時候都不肯放棄的人,麵對羅刹明月淨當然是絕境,但這絕境之中,肯定還有一些準備存在,不會完全地等待宰割,將一切都寄托在羅刹明月淨的心情。
    羅刹明月淨剛才若不肯抬手,祖師又未過來……會發生什麽?
    她想不到,但她相信一定有什麽事情會發生。或許會很可怕。
    不過這猜測她並未講出來,隻是斟酌著道:“祖師,羅刹明月淨有可能發現您了嗎?”
    “我特意借你的淨土隱月,畢竟琉璃無垢,微塵易藏。她應該不能發現。”月上之月裏的聲音道:“但她的實力不輸於我,這麽多年執掌三分香氣樓,或也有些別的手段。所以我也不該太自信。她察覺的可能……三七開吧。”
    “弟子一直想問,但不知能不能問——”月天奴抬起眼眸:“羅刹明月淨和您,到底是什麽關係?”
    洗月庵和三分香氣樓暗地裏的聯係,已經持續了很多年。
    甚至於三分香氣樓的情報閣,洗月庵主都可以隨時調用。
    但這層隱秘的關係,從來隻有少數人知,是洗月庵最深的秘密。
    除開庵主,也隻有月天奴這樣的三堂首座知曉。
    玉真當初以昧月的身份修行,算是一種嚐試,也是祖師對三分香氣樓的落子……但三分香氣樓為什麽會同意?還真正開放了核心的晉升通道,讓昧月一路走到心香第一。
    昧月的確很努力很拚命,但這不是拚命就可以做到的。
    月上之月裏的聲音道:“你和你慈明師姐最大的不同,就在於這裏——她清楚應該她知道的事情,她早就知道。所以不該她知道的事情,她便不想知道。”
    慈明老尼已是一庵之主,在緣空麵前仍然恭敬謙謹,垂眸不言語。
    月天奴當即躬身:“這具傀身常常有莽撞的心情……弟子失禮。”
    傀身的確是很好的借口,但願她以後修成菩薩,不要再以此為理由。
    緣空師太似是笑了一聲:“阿奴。但這正是我偏愛你的原因。慈明太懂事了,懂事得讓人沒法牽掛……我反倒是需要她來牽掛我的。”
    這“偏愛”二字說出口,顯然答案便要解開。
    慈明老尼抬起眼眸,她雖不是必須要知曉,其實也好奇問題的答案。
    執掌洗月庵這麽多年,她隱隱有個猜測——三分香氣樓或是祖師們留下來的宗門後手,當用於宗門危亡之際,以續道統。
    但哪怕以最樂觀的態度來猜想三分香氣樓,祖師和羅刹明月淨的關係,也決定它將來是否真有樂觀的作用。
    月上之月靜了一靜,再次確認那山洞裏的色彩已經流逝。
    “說起來到了今天,也無須再隱晦。”
    緣空師太的聲音終是道:“三分香氣樓最初的建立,確然有我們洗月庵的支持,但不止是洗月庵……還有齊國。”
    慈明老尼和月天奴都是一驚。
    三分香氣樓在齊國重點發展才幾年?甚至是靠著今夜討論的那位貴客的關係,才在臨淄站穩腳跟。
    怎麽就跟齊國扯上緣分了?
    思路一開闊,越想越心驚。
    “便如你們所想。”緣空師太的聲音道:“今天的洗月庵也好,三分香氣樓也好,都源起無咎當年的布局。”
    “在天下固鼎的時代,霸業何其艱難。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在東域百般騰挪,也都為強敵注視。所以無咎早早將視野放在東域之外,意圖借殼天下大宗,以避開霸國的視線來發展。”
    “一俟羽翼豐滿,將以東域為根基,用洗月庵、三分香氣樓為雙翅,一舉奠定霸業,乃至謀求六合。”
    “但天下之大,英雄輩出,從來豪傑殺豪傑。那些把控現世秩序的人,沒有一個蠢貨。他已經引起太深的忌憚,哪怕後來在東域已經一再韜晦,也沒人願意再給他發展的時間。”
    “其時景、楚、牧三方壓製,又有他的結義兄弟、韶國妘暉陣前倒戈,他被諸方逼迫,自知必死,反而斬斷了和洗月庵、三分香氣樓的聯係……他將我推為泥塑,強鎖洗月山門,要求我靜等靜養,非他傳信不出,而他要最後一搏。”
    “後來我終於等到他的消息。”
    “他的確取得了戰爭的勝利……卻又不得不退位,也不可避免地身死。”
    “命運早有結局,他倒在修改命運的路上。”
    緣空師太始終在月上之月,不曾展現麵容,而她的聲音並不能叫人看到情緒。
    但月天奴還是感受到了那種長久的空蕩。
    緘藏了一千多年的念想,碎滅於天海之時,祖師究竟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她雖修兩世,一心求禪,並不懂愛,隻在祖師和玉真身上,看到兩種執著。
    最⊥新⊥小⊥說⊥在⊥六⊥9⊥⊥書⊥⊥吧⊥⊥首⊥發!
    或許祖師希望玉真能放下,其實是希望自己能放下……
    “不可思議……”慈明師太感慨:“世間傳的都是他風流的名聲,但這手段真是不同凡響。若非天時不許……”
    緣空師太的聲音還在繼續:“認真說起來……羅刹明月淨算是我的師妹。”
    果然是洗月庵裏出來的人嗎?
    月天奴心裏已經演出了一幕師姐妹相爭庵主之位的大戲。
    她是沒怎麽經曆過這些的。
    因為有畫中祖師在,所有的鬥爭都在一定限度內,根本談不上凶惡。她自己更是一路被保送,抵達的位置都是專門為她準備。
    或許不止是爭庵主大位?
    今夜情緒波動過大,這具傀身也似複返青春。
    “當年我拜入洗月庵,是在燈意師太門下……她就是當時的洗月庵庵主。”
    緣空師太當然也不能盡知弟子所想,聲音如月光垂落:“當年洗月庵內憂外患,已經搖搖欲墜。她欲求前路而不得,而我正要鳩占鵲巢,外求發展。”
    “最後我們達成合作。無咎將極樂仙宮交給她,助她創建三分香氣樓,外求大道。她將洗月庵留給我,令我得成枯榮、洗月之長,自合禪功。”
    “我接手洗月庵後,直接封山,閉門修養。”
    “燈意師太則假死脫身,跳進紅塵,身入苦海。”
    “我們約定洗月庵和三分香氣樓一暗一明,從此互幫互助,共求大道……我們本也是同氣連枝。師徒情深。”
    當代的洗月庵主慈明,有些沒緩過來:“羅刹明——”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該不該直呼其名:“三分香氣樓的樓主,和燈意師祖……”
    緣空回道:“燈意師太是最初的羅刹女。現在的羅刹明月淨,是她的傳人。在燈意師太不幸之後,接掌了宗門。很多人分不清,以為她就是最初的那一位,她也故意混淆。她同樣懂得過去之道,修過燃燈古禪。這就是為什麽,羅刹明月淨的過去一片茫茫,無人知曉。”
    很多驚心動魄的情節,她都一句帶過了。
    在漫長的時間裏,有太多曆史的波瀾。
    從最初的那一任羅刹女來說,今天的緣空師太和羅刹明月淨,的確能算師姐妹。
    月天奴問:“那今天的我們兩宗……”
    緣空師太的聲音道:“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事情。”
    “比如遺忘曾經的諾言,比如消磨我們曾經留下的控製三分香氣樓的手段……”
    “我的師父燈意師太,不是什麽清心寡欲沒有野望的人,當年跳進紅塵海,求的就是天下名,隻是不幸止於半途。今天的羅刹明月淨更不是蠢貨,三分香氣樓在她手上才掀開新篇。”
    “倘若前次天海功成,我和無咎都成功超脫,那麽一切都不會有變化。無咎當初的布置,就是必然會實現的現實。”
    “但無咎已經不存在。”
    “他都成了泡影。遑論他的布局。”
    “往後洗月庵的路,也要自己走。”
    “如今羅刹明月淨算是還認舊賬,嘴裏還念我這個師姐。但她心裏真正作何想,我也隻能猜想。”
    猜想,往往等同於不安。
    兩宗畢竟同源。洗月庵可以掌控三分香氣樓,三分香氣樓為什麽不能反過來入主洗月庵呢?
    其實緣空和羅刹明月淨之間的關係之緊張,從一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到——
    在最重要最艱難的天海戰爭,她都沒有想過請羅刹明月淨這個強援。
    今天關於昧月的生死,不過是又一個答案。
    慈明合上身前佛經,頌了聲:“燃起佛前燈,滅除心頭火,願以大智慧,照破眾無明……”
    她身後的供台,便燃起燭火,供上了佛燈。
    “祖師為大教嘔心瀝血,我輩定不能失此禪心。恨慈明力弱,不能為祖師分憂。”
    她又道:“慈心,你當勉力。”
    月天奴合掌而敬,曰:“南無天後菩薩!”
    說起來,就洗月庵的正統來說,緣空師太才是鳩占鵲巢的那一個。
    但一直到今日之慈明、月天奴,都是緣空這一係傳下來,她們當然不會覺得當初燈意師太走出去的那一支才是正統。
    燈意師太死在新月竹林。走出去的那個是羅刹女。
    洗月庵的道統留在了洗月庵,在紅塵中行走的,是禪的化身。
    月上之月的聲音道:“我輩天人,越強大,越為天道所召。無咎留給我的隔世之畫已毀。我不得不用信仰之線牽住自己,免合天道。這是我另修海神菩薩的原因。”
    “但紅塵係身,如戴枷鎖。在《物有天儀登神法》有所成就之前,我也處處受製,難得挪身。”
    “這是羅刹明月淨處置玉真,可以不經過我的原因。”
    “她看見了我的虛弱,或也存在試探的心思。”
    “這次天道隔世畫得以補全,對我來說確實非常重要。”
    “今天最好不出手,我也算留了一張底牌……以待他年。”
    俄而烏雲開,明月照山頂。
    洞中幽幽,無人哭泣……也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