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靜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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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次黃河正賽的解說權,已經由天衡鬥場和蒼狼鬥場聯合競得。”
    賈富貴越是認真思考,越是喜歡做些別的事情,忙碌是他思考的方式,眼下便順手給趙鐵柱寫信。
    天衡鬥場是他出獄後主做的生意,從正天府裴氏手裏,重金收購了一座當時還不溫不火的鬥場,改名“天衡”,短短一年時間瘋狂吞並、極速擴張……並咬上了黃河之會這塊大餅。
    趙鐵柱靈醒地回信:“這場解說結束了,我就拎著好酒去拜訪黃佛爺。”
    擠掉楚國的“炎鳳”和魏國的“正武”,是“天衡”和“蒼狼”的默契。這屆黃河之會後,天下鬥場最響亮的招牌,就隻會是這兩塊。
    趙鐵柱的信又道:“富貴哥你就放心吧。咱們兄弟倆內外勾結,狼狽為奸,早晚登頂這現世!”
    賽場裏卻回蕩著鷹揚府少主金玉般的朗聲:“接下來這場比賽真是相當厲害,首先登場的選手,他叫做‘文永’,這個人可不簡單。說起‘文’這個姓氏,大家想到什麽?哈哈,你們肯定猜錯了,跟錢塘無關——”
    腦海裏掠過“文永”這個名字的相關情報,賈富貴心念飛轉。他並不在意,但習慣性思考。
    中央大景貴為天下第一,也不曾少了宋國這等區域大國的情報。
    劍心文龍殷文華的堂弟,曾經的國之天驕、預備代表宋國出戰黃河之會內府場的殷文永,選擇棄姓離國,以個人的名義取得了預賽名額,參與黃河角逐……
    在失去國家支持,失去世家資源,失去帶隊強者賽前指導後,靠自己的努力和天賦,生生被打到了敗者賽來,大概已經說明什麽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對這個名字的思考,至此便掠過。
    學貫五經、六藝皆通,據說已經觸碰到洞真門檻的辰巳午……來到這裏,是為了看誰?
    且是躲在太虛幻境裏看,未曾親至黃河賽場——
    固循傳統的宋國,並不願意被墨家的奇技淫巧侵入生活,國內沒有掛起靈鏡天幕。這玩意兒除了雍國,也就隻有那些大國才有。畢竟造價高昂,黃河賽事的轉映費用更是不菲。
    當然,與其說是警惕墨家,或者囊中羞澀,倒不如說是宋國並不相信平民的力量,也不夠在意平民的需求。
    這個國家是“士大夫天下”。雖然口口聲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個個勸君王“愛民恤民”,但也都是一種自上而下的視角。不曾真正對百姓有對等的、設身處地的考量。
    君所恤者,士人也。民者用之如草,寫在紙上,稱為“天下之重”。草紙嘛。
    其實即便不去購買靈鏡天幕,能做到類似事情的投影法陣也不為難。國庫再怎麽不豐盈,那些王公貴族的享受也不曾缺了——六月份還辦了一場非常高雅的“曲水流觴”,由國庫出錢,聚集商丘城的一堆世家子、以及一些所謂名士,在長河泛舟作詩。專門圈了一塊水域,並舟設宴,遙望觀河台,以即將發生的天驕之戲,下酒鬥詩。
    美其名曰“鹿鳴黃河,早賀驕華”。
    當然他媽的隻能“早賀”,到了七月份,黃河之會已經開始準備,這裏就不讓花錢包場了。
    如期歸來的賈富貴,不僅對宋國的這些事情很了解,還很清楚同時間段的魏國在做什麽——由燕少飛帶隊,把包括駱緣在內要代表國家參加黃河之會的選手,都送進了冥世曆練,跟鬼神廝殺。用練兵的方式來錘煉天驕,所耗費用歸在軍費預算裏,總體花銷跟宋國的“曲水流觴”差不多。
    當時還覺得宋廷是不是根本就放棄了黃河之會,打算以後就靠著儒家賑濟,等什麽時候天下將一,就集體上書山養老……在辰燕尋橫空出世後,書聲琅琅又絲竹靡靡的宋廷,倒是顯出一絲成竹在胸的悠然來。
    前期的種種浮華,在國家天驕的耀眼表現下,倒是顯出高深莫測來,有一種“大局在握、示人以弱”的既視感。
    剛剛結束的這一場對決,是薑安安對理國段奇峰,那麽辰巳午是來觀察他兒子的手下敗將嗎?
    沒有經受過挫折的千金大小姐,不忿於初戰的失敗,在取得挑戰資格後,將會再一次對辰燕尋發起挑戰——這是很合理的劇情。
    雖則以辰燕尋表現出來的戰鬥才情,大概並不需要賽前指點,但作為父親的辰巳午,有這樣的關心也是正常的。
    可是……總覺得哪裏不對。
    不是事情不對勁,而是自己似乎遺漏了什麽。
    這種重要的感受,是來自【天機】的靈覺!
    屬於賈富貴的這門核心神通,在《朝蒼梧》裏的注解,是“必得天機一線”。
    它讓賈富貴在戰鬥中,常常能抓到天機之下的最優選擇。但它的力量,卻不隻是體現在戰鬥中。
    賈富貴明白自己已經得到天機了,但他需要想明白天機是什麽——關於今天的所見所聞,究竟什麽才是上蒼所喻示的關鍵。
    凡夫俗子,肉眼蒙塵,得到天機,也不能把握。雖有神通,也要清醒自持,坐守靈寶,才能不失之於“紅塵濁海”。
    他或許更應該想明白——在這場黃河之會裏,除了魁首的歸屬,水族地位的確認,現世諸方的團結,還能有什麽重要的、足以牽動天機喻示的事情發生呢?
    甚或還有什麽事情,能和置身事外的自己有關?
    在跨過火焰青銅門的最後一瞥,賈富貴看到下一場比賽已經開始,文永像一隻羽翼單薄的鳥兒,高高地飛了起來。文永的對麵,是一個叫“熊問”的人,普通的名字,普通的樣子。
    此次天機喻示的關鍵,九成九是落在辰巳午身上。
    但在黃河之會期間,一個不登場,甚至不去觀河台現場的辰巳午,能夠影響到什麽?
    一步跨過焰光猶照的青銅門,也將檀香靜浮的靜室留在了身後。
    離開比賽場的賈富貴,也直接離開了太虛幻境。
    虛實兩掠,與他肩膀錯身的,是古香古色的木雕門。
    寫著“靜水流深”四個大字的豎幅,僅僅一門之隔,仿佛就變成了古潭,隱隱動蕩水聲。
    書桌上鋪開長幅,寫著——“山中何人落子?世事已翻春秋。”
    墨色已凝。
    走出靜室的男人,重新又是那個東天師的高徒,胸有丘壑的陳算。
    天光過於熱烈,風也沉悶。
    道袍吞吐著元氣,陳算步下生雲。
    在寸土寸金的天京城,東天師府有著讓人迷路的廣闊。
    不停地有人迎上來,又不停地有人離開,便在這來去之間,帶走他的一道道吩咐。忙忙碌碌,又井然有序,這種精密而自然的節奏,在陳算的眉頭蹙起時,戛然而止。
    他握著手裏的玉簽,隨手遞了回去:“重做一份。”
    一臉精幹之色的下屬,不敢有半點質疑,應聲便要退下。
    說起來這個出身於中山國的宿振海,還是他蓬萊島的師弟。也是在他“出獄”之後,最早向他投靠,尋找機會的幾個人之一。
    陳算歎了一口氣,終究提點道:“這是第二次讓你重做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宿振海是非常精明的長相,眼睛總是滴溜溜地轉,好像隨時都有很多點子冒出來。但並不在陳算麵前賣弄,隻是低頭道:“屬下沒有做好,讓先生失望了。回去一定找出自己的不足,把事情做得更好一點。”
    “你的優點是聰明,缺點是不夠聰明。”
    陳算看著他:“我要的不是你覺得她沒問題,而找的她沒問題的證明。”
    “也不是我覺得她有問題,給我湊的她有問題的線索。”
    “我要的是邊嬙這個女人在草原上所有的經曆。是‘所有’。不需要你來替我過濾,明白嗎?”
    橫在陳真人頭上的發簪,便是那支帶鞘的方外劍,看起來髒髒的,卻棲在烏黑的發色裏。
    宿振海把頭埋低:“屬下謹記。以後不會再犯。”
    陳算沒有說話,繼續往前走。
    景國很大,山頭很多。便是這東天師府,也畢竟姓“宋”不姓“陳”。
    關了五年,曾經攏在他身邊的人,不免各奔前程。出來之後,手底下都沒有幾個趁手的可用,還要一個個教……
    這些都不是問題。多費一點心思就能夠解決的問題,已經是人生中輕鬆的部分。
    當然連這一點都意識不到的人,本身就足夠輕鬆。
    穿過長廊又幾步,便走到了熟悉的涼亭。
    當年就是在這裏,薑望把他送進了太虛監牢——那會兒還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監牢,是專門為他創造了一間靜室做囚室。
    說起來他也是太虛幻境裏的“開天辟地”了。
    趙鐵柱還說,憑這份資曆,興許能爭下一屆太虛閣員的名額呢。
    陳算波瀾不驚地走過去,坐下來繼續一局未完的棋——這局棋藏勢勾龍、運命兩進,白子看似已經走入絕境,卻有無窮變化,蓄勢待發。
    薑望若是在場,當能記得,當然他也未必記得——這是他當年走進天師府,伸手拂亂的那局棋。
    如今還一子不差、一步未走地停在這裏。
    就像是那個名叫陳算的人,在現世停滯了五年的痕跡。
    他出獄之後,又活動了一年的時間,才回來下這局棋——
    東天師宋淮,正坐在對麵。
    不管世事如何變化,師父總在等他。
    “了卻世間事,才落局中子。”時間沒有在宋淮臉上留下任何痕跡,他的皺紋不增不減,仿佛已經固化成道痕,若是細究其間,還真有道韻。
    這會兒平靜地開口:“六年了。想好怎麽解了嗎?”
    陳算沉默了很久,說道:“背好了。”
    他從記事開始,就在背一局棋,背一局很長很長的棋。直到在東天師府被薑望鎖走的那一天,也沒有背完。
    太虛監牢裏的五年,在修行之外,他就是背棋譜度過。
    他拈出一顆白棋,認真地落了子。
    宋淮並不說話,隻是立即接上一子。
    師徒倆你來我往,越下越快,越下越急,很快就將棋盤鋪上了大半——
    宋淮抬手就將這張棋盤拿開,仿佛拿掉了一層幻影。
    棋盤之下,仍有棋盤。
    於是繼續落子,一時急雨敲窗。
    師徒倆不斷地重複著提子落子的過程,棋簍中的棋子仿佛無盡,而麵前的棋盤,永遠有新張。
    一層一層的棋局幻影,到後來如屏風般繞著他們旋轉。
    隻有眼界足夠高闊、修為足夠深厚的人,才能打破固有的認知,看到這些棋局的真相。
    這一張張黑白交錯的棋盤,像是一張張複雜的拚圖。百張、千張、萬張……無數張棋盤拚在一起,是有史以來最複雜的那一局——
    傳說中的無界之棋。
    “無限算、無窮極”的……【天衍局】!
    昔日名家真聖公孫息對陰陽真聖鄒晦明的萬古名局!
    此局說是“以天地為局,抹去萬界藩籬,對殺於無限”,但並不是全然的一開始就“無界”。
    而是以縱橫十九路為限,當這十九路進入官子階段時,便能在任意邊界新開十九路,連接舊盤,稱之為“接氣”。已經走到盡頭的棋局,就這樣又開始無窮變化。這個過程是可以不斷延展的。
    在薑望、鬥昭等人殺出五德小世界後,通過暮鼓書院季貍的整理和發揚,這場對局才算重現天日,廣為天下討論。
    但其實道門一直留著這本棋譜——說是一本,實則堆滿了十萬個玉簡。每一個玉簡裏,都貯存著海量的信息。
    都說“縱橫十九道,千古無重局。”
    但陳算和宋淮,下這一局棋,卻已經重複了很多年。
    陳算從來沒有背完棋譜,這局棋自然也從來沒有擺到盡頭——
    六年前薑望登門的那一天,陳算正在思考新的解法。
    每一個自負天才的人,都不甘於因循舊路。
    但在太虛幻境裏被囚禁的五年,他已經無數次驗證了自己的錯誤。不得不承認,棋譜上鄒晦明和公孫息對弈的每一步,全都是最優的選擇。
    在獄中他當然也知曉了公孫息確名之死。
    一度懷疑人生——一個智慧如此高絕,棋盤上每一步都能做出最優選擇的人,一個可以跟鄒晦明分庭抗禮,堪稱弈林至尊的存在,怎會在人生中留下如此敗筆?
    背叛諸聖,竊據【天衍至聖】,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
    他當然可以草率評價公孫息的愚蠢。
    但這張棋譜已經告訴過他一次——很多時候,他隻是那個暫時還不懂其中精妙的人。
    人會因為無知而愚蠢,更會因為無知判定他人愚蠢。
    “師父——”陳算將一顆待落的棋子握懸在空中,束起的額發前,汗水如蚯蚓爬下。
    很多年來,他把背譜學譜作為鍛煉算力的方法。
    不知不覺,就成了同輩之中棋力第一。到了現在,坐幾年牢出來,前麵“同輩”的限製似乎也可以去掉。
    但他明白,隻是“似乎”。
    天底下真正會下棋的人,是他的師父。
    餘北鬥死了,任秋離也沒了,他陳算現在或可問鼎當世真人算力第一了!
    但在絕巔之林裏,還有很多翻不過去的山。
    “我就到這裏了。”他緊攥著棋子說。
    【天衍局】是窮極變化的無限之局,最後以公孫息算竭而止。
    今天隻是背譜複刻,也耗竭了一位長於算力的真人,還遠未擺完當年那局,更別說繼續往後推演。
    宋淮臉上無悲無喜,眼睛裏也看不到失望或者別的什麽情緒,隻是道:“下次繼續。”
    陳算如釋重負,想要扔棋入簍,但五指顫了一顫,終是未能鬆開。
    當然還是坐得筆直。
    “弟子尚有一事不明——”他緩慢地複醒此身,艱難開口:“大羅山為什麽要放棄這次的黃河之會?”
    宋淮語氣淡然:“因為隻有三個名額,帝黨也要,蓬萊島也要,玉京山也要。”
    “我理解玉京山需要這個名額來重建影響力,恢複元氣。也理解三脈一體,應當對玉京山有所支持。”陳算聽明白了一些,斟酌著道:“但為什麽會是大羅山讓步?”
    “你是想問交換了什麽。”宋淮斜眼看他:“關了幾年,現在對師父很坦誠嘛,小心思都不藏了。”
    陳算終於將手裏的棋子放回棋簍,如移萬鈞,有些氣虛地笑道:“弟子畢竟是一個還沒有工作的待業青年。不免心懷道門,心憂天下。”
    宋淮道:“事實上蓬萊島什麽也沒給,大羅山什麽也沒要。”
    陳算愣了一下:“為什麽?”
    “因為他們已經有了李一。”宋淮歎一口氣。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夫唯不爭,天下莫能與之爭。”
    “想不明白,就多想。”
    陳算暫時沒有想清楚全局,但是明白了一點——因為李一的存在,大羅山虞掌教已經有了再進一步的可能。
    “師父!”陳算忽地熱血高聲:“我一定會像太虞一樣,讓您再無後顧之憂,可以從容躍升。”
    這話出口便臉酸。陳算感覺自己像是被趙鐵柱感染了熱情,說話也變得令人尷尬起來。
    但把他養大的師父,並沒有尷尬的表現。
    隻是安寧地看著他,像個尋常的日暮時分的老人,輕輕地笑了:“我一直相信。”
    感謝書友“Kevink”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875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