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一襟明月,滿懷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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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河、長河,天海、意海,全都靜了。
    數龍遊於高穹,而道質墜如時沙。
    天空垂下一卷潔白無瑕的玉軸,雪頁上映一尊獰惡之魔,以此景為天下觀賞!
    魔氣猶在長軸上千絲萬縷地扭曲,燕春回的麵容亦在這古老盟約上,被清晰勾勒。
    什麽算命、萬惡、削肉……都隻是前奏。雖冠以人魔之惡名,卻隻是“人魔”的預演,是這一具兼得人魔兩族之長的忘我魔軀的邊角料。
    他們是窮凶極惡的人,並非真正的人魔。
    當下這一張絕世的名畫,才是以世間唯一的【人魔】為主角。
    蕩魔天君鎮此魔。
    其魔焰滔天,不甘被淨。
    他在畫中咆哮!但卻啞著聲音:“薑真君!擺在我麵前的路有兩條,一條路光明正大,但是前麵是絕路。一條路血腥泥濘,但是還可以往前走。”
    他的眉心魔氣外湧,他的眼中洇出血痕:“走不通的路,和肮髒的路——你告訴我哪條路是錯的?!”
    對於“道路”而言,難道唯一的正確,不是“抵達”嗎?
    薑望展開《上古誅魔盟約》,得到自上古人皇以降,人族誅魔的大義之名,握此誅魔之柄,劍光侵入畫中,破魔如朝陽融雪!
    “天有晴雨,要為人族調四時。地有山河,要為凡夫益水土。”
    “我想世上有人行艱難之路,踏泥濘坎坷,是勞苦自身,餓己體膚,而後礪有恒誌,光大人間。當不是以他人為食糧,以他屍為橋梁。”
    “玉衡星君曾經告訴我——我們無限廣闊的自由,不可建立在對他者的傷害。”
    “我不跟你說這些。”
    “你走了三千年的路,雖聖賢不能動此心,不可能被我改變。”
    薑望大袖飄飄,鎮魔於書,真乃天君臨世。右手一劍開星海,終結了飛劍的糾纏,左手按出誅魔印,引動上古人皇誅魔的舊約!
    “咱們相逢於此。無非你對你自己有交代,我對我自己有交代!”
    但見這張古老的約書,絕世的圖卷上,忽有劍顯。
    長相思已入畫中!
    天下名劍殺名畫。當今之世,縱東海合冰原,未有不知此劍者。
    原本寒凜森怖的魔意畫卷,因此點綴一橫肅殺的霜。
    天殺萬物以凋意,魔也如花逢見殘。
    但見那雪卷之上,魔氣一團一團的抹空。烏煙瘴氣的畫卷,似被誰擦去了汙跡,大片大片地渲染為雪白。
    印名為燕春回的人魔之像,也變得眉清目秀。
    魔被斬絕,隻剩下人。
    “咱們相逢此世,沒有誰需要給誰交代。他人也罷,過往也罷,無非一劍橫——”燕春回的眼睛在畫卷上驟然圓睜。便如藏劍出鞘,天開混沌!“蒙君賜劍,餘生為念!”
    刺~啦!
    無形無質的鋒銳之氣,以其為中心,在【上古誅魔盟約】內部,在演武台,在這個世界尖嘯著……如海棠綻開。
    劍氣海棠,裂世之飛劍。
    天有缺,地有隙。
    古老約書有裂帛之響!
    觀者無不駭然,但閭丘文月作為道國丞相卻知曉——
    並非燕春回的力量壓製了【上古誅魔盟約】,而是此時此刻,他已非魔,不屬於【上古誅魔盟約】壓製的目標!
    她從對混元邪仙的關注之中,分出一念來。皺了皺眉,終隻將那聲“無用之仁”,咽在了肚裏。
    天下皆知餘徙贈【上古誅魔盟約】於薑望,乃成“蕩魔天君”之號,燕春回豈有不知?
    他等的就是【上古誅魔盟約】!
    他造人魔之軀,奪人魔之力,吞人道之光,以近乎完美的人魔之身,填平時代舊憾,卻又借著這張【上古誅魔盟約】,剝其魔性,還原最初的燕春回。
    最初的忘我飛劍!
    他的路……從未改變!
    因飛劍而來,以飛劍而起,也要用飛劍,斬出一個不朽的未來,永恒燦爛的星空。
    這一刻燕春回裂書而出,他的鋒銳曠古絕今。
    是撕開了【上古誅魔盟約】,撕開了人魔之軀,撕開這麽多年的塵封關鎖,真正再現那飛劍橫空的時代……
    帶給人間最極致的銳利,至剛至強的飛劍!
    曾經橫絕一世的鋒芒……
    今見矣!
    但這朵無形無質的劍氣海棠才綻開,形惡質重的一雙魔掌便攏來。
    迎接破畫之燕春回的,是一尊身橫天地之魔。
    其高已似無窮,其廣已似無邊,整個無限製生死鬥的戰場,都在他的魔掌之中。
    “久候你也!俺都心焦!”
    此刻的魔猿,惡眼描紅,獠牙染玄。鼻息一吐,就是魔障黑煙。
    臨時被飛劍撕開的古老盟約中,從忘我人魔之身剝下來的滾滾魔氣,盡都如龍躍水,吞在他腹中!
    可以看到他身上的長毛,毫尖似有血珠微顫。
    這血珠焰色隱隱,毫光繚繞,亦為道質體現,似晨露落草尖,一顆顆結於這具魔身。
    薑望有關於魔的道質,其名【焚真】。
    此魔非孽也,乃“頑”。
    燒得塵心見頑心,扯下縟禮顯真性!
    欲魔縱欲,魔猿極真。
    他展開一雙大手,似握抱捶於空。細看來,那帶著長絨的猿指,分明結成一座鼎印,而【焚真】道質,一顆顆似星火跳躍其間。
    此鼎神有其形,乃大齊武帝所修“紅塵天地鼎”。
    薑望當然沒有那麽多紅塵線,魔猿更是隻知廝殺與修行,但並不妨礙他結出這座鼎來,以之養真性。
    就這樣一記鼎捶轟砸,星火一跳——
    無盡的紅!
    天上地下,四麵八方,無處不是烈火。
    此火感而灼心,見而焚目。就連偶然聽得那火星嗶剝,也頃叫耳識溶解。
    七情熾盛,六欲狂烈。
    無上法術,【紅塵劫】!
    燕春回洗盡魔性而出畫,卻飛身一劍入鼎中!
    這無邊火海似苦海,他飄搖其間,一時尋不得彼岸。
    劫火焚劍氣,殺劍身。
    數不清的劍絲在這極目之紅裏跳躍,在焚業焚孽焚殺一切的火海之中交織,終究結成一雙惆悵的眼睛。
    所有的劍光都被紅塵劫火席卷。
    燕春回以劍眸眺看火海外,看著立於巨猿魔像頭頂,袍袖獵卷的薑望,眸中劍光轉,一時情緒莫名。
    其聲如苦海扁舟,飄搖而前:“你早知道我要借上古誅魔盟約,走出最後一步?”
    薑望隻道:“今決道也,非決魔也!”
    在展開上古誅魔盟約之前,看到那雙眼睛裏,魔煙繚繞之下,星芒如劍。
    他就已經明白——
    燕春回從來不曾改道。
    其人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證明飛劍時代的輝煌,並非流星般短暫,而是可以永續如驕陽!
    人魔並非燕春回的道路。
    隻是燕春回的台階。
    其實他知道,但是他允許。
    甚至他主動用【上古誅魔盟約】為其洗滌魔胎。
    他絕不認可燕春回的所作所為,但就對道的追求、道的執著而言,他們都是在路上。
    在這觀河台上,作為黃河主裁,他希望燕春回鳴劍而決,作為當代唯一的飛劍真君而死,而並非是作為魔!
    如此是各為理想,如此是以道決道。
    “歸以飛劍之路的燕春回,最強的燕春回……才配得上我魁以絕巔的劍!”薑望手一展,長相思聚光而形,握持在他掌心。
    他並沒有走向飛劍之道,然而此刻他的鋒芒,又何遜燕春回半分!
    在紅塵劫火的焰熾聲裏,燕春回竟然沉默。
    他的確從來沒有墮魔的想法,但並非出於善惡。
    隻是因為忘不掉飛劍,忘不了他的星漢燦爛。必須作為燕春回,以飛劍為扁舟,躍九天遊星海,抵達那無上之高處。
    他從來隻是把魔作為一種修行的工具……人也是。他這樣研究人,也這樣研究魔。
    他要無所不用其極地走向那片星空,從來不會在意任何人的感受。
    但怎麽會有人說……“非決魔也”。
    我們萍水相逢,今日決以生死。
    你在乎我是誰嗎?
    在乎我怎麽死嗎?
    其實是想笑的。
    這是何等優柔?
    自棄生死怎麽不稱之為蠢!
    但他以劍絲交織的眼眸,看著薑望的眼睛,看到那種波瀾不起的寧定。
    忽然明白,那並不是寬仁,而是一種求道的眼神。
    那種眼神,他無數次在溪水中自我照見!
    這一刻他才莫名有一種顫栗的感受,仿佛看到了真正的知音,似於三千年的長夜獨行後,看到了另一柄劍形的火炬,另一片璀璨星空!
    今決道也,非決魔也!
    “燕春回……願與君決!”
    在黃河之會上的一切,都是貪求,都是掙紮,一直都隻是為了求生求道,為此他什麽都不在乎。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想要用自己的道,驗證薑望的道。
    觀河台上求道者,古往今來行路人!
    紅塵火海中,以劍眸為起點,劍絲交織成一個全新的人形。
    三千年積累的道質,如山如海,為他攔下紅塵劫火。
    魔胎已化,劍胎新生!
    “永恒劍尊死,忘我劍君亡。無我已滅,唯我窮途。飛劍之路早就斷絕,前麵是無盡深淵!”
    他的聲音嘯鳴在火海中,如赤鯉飛渡求龍門。
    燕春回洗盡魔意、劍胎化生的新軀,蹈海向高天。走到某個地方,似是天之極處,終究停下了。
    他跳不出現世,就離不開這片火海。
    紅塵天地鼎,無上法術紅塵劫,又有一尊絕巔人魔的全部魔氣作為柴薪……魔猿這掌中劫海,真是廣闊無邊,高上無窮。
    天君已登世極,來者徘徊世極前。
    劍光繞身,燕春回輕歎。
    “有三個人,走到了這裏。”
    “薑夢熊一拳碎劍,以此為階,走上另一條路。”
    “向鳳岐蹈虛而行,擔負著一個時代的重量,強行以飛劍接續道路,最後墜崖而死。”
    “我比他們都更早。我是飛劍時代破滅後,第一個走到這裏的人。我也是飛劍窮途後,最後一個堅守在這裏的人。”
    “我想要忘掉一個時代的缺口,忘記飛劍已經窮途,假裝自己還行走在那片燦爛的星空下,可以魚躍為龍。我因此成就了絕巔……半癡呆的飛劍絕巔!可是不能再往前。”
    “無回穀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
    “起先我並不煉魔。”
    “吞心、食魄、飲血、砍頭、揭麵、削肉、萬惡、算命……而後忘我。終忘我!”
    他張手而散發,意似癲狂:“但我忘不掉那柄折斷的飛劍,忘不了那一夜的星雨。我無法讓這個世界,忘記飛劍時代已經過去!”
    他臉上有怪異的、自嘲的笑:“是有很多人不再提飛劍時代已經過去,因為他們連飛劍都不記得。”
    駐足許久,他意惘然。
    “後來我想——人的飛劍時代已經過去了,魔呢?現世已經沒有路走,代表著一切終結的萬界荒墓呢?”
    “所以有了人魔。”
    “我想用‘忘記’來抹平時代遺憾,發現做不到。時代的缺口,隻可用另一條永恒的道路來填平,不得不借用人道洪流來托舉。人道之光是完美人魔身最後的鑰匙,黃河之會是當世最輝煌的盛會,我所求者,別處未有,隻能來觀河台上尋。”
    他在火海中看著薑望:“薑真君!非我有意妨你,實是道在此,不得不前!”
    “你說得對,今決道也。”
    “我要多謝你,不以魔決!歸我以劍!”
    “但你真的想明白了後果……知曉放開這樣的燕春回,將麵對怎樣的劍嗎?”
    他的確有成為超脫者的可能,如果他墮入萬界荒墓。單以人魔之路前行。
    貧瘠枯竭的萬界荒墓,定然很歡迎他這新生的族群。
    但那樣他就不是燕春回了。
    他也未見得能走到這裏。
    “苦海跋身日複日,仗劍獨鳴年又年,何時……冬去春回也?”
    燕春回在紅塵火海中,茫茫天極……抬步!
    抬步而見仙。
    那立於巨猿魔影之頂,如立山之巔世之極的萬仙之仙,手提長相思,輕身一躍入劫海,正在燕春回身前。
    今是求道者,亦為阻道者。
    此刻無限製生死場的二者,都在巨猿魔影所抱舉的掌心。
    掌心火海似苦海,兩位求道者,駕扁舟相逢。
    薑望沒有說話。
    因為行至此,不必言。
    他已知道燕春回的執著,知道燕春回的路,但知或不知,他也是要這樣往前行。因為他的路在這裏。
    他隻是提著劍,他隻是在劫海走。焰光為他分流,劍光為他長披。
    萬仙皆來朝,劫海亦生潮。
    他道與天齊,紅塵劫海廣闊無邊!
    唯有……劍鳴。
    燕春回一手豎劍指於身前,一手指天!
    “燕某身無長物,唯有朗月清風。今贈君一盞明月,請君對飲!”
    霜光照破滿天紅,無邊劫海明月升!
    此明月,非月輪,非道元所化,非劍氣所形。乃是那一輪亙古無二,立於古老星穹,懸照諸天萬界的“明月”的概念主形。
    是真正的明月!
    在最後的飛劍時代,忘我劍君太叔白,於月中取酒,將他的飛劍,置於不朽明月,想要借由這亙古之月,讓他的劍光,永恒懸照——以此延續飛劍時代如流星般劃過的瞬間。
    從此諸天萬界,凡有所思,凡有明月照,即有飛劍落。
    最後他折劍。隻留舊盞空杯,在懸照諸世萬古的明月裏……夜夜年年。
    今日燕春回取來此杯,盛他一襟明月,滿懷霜雪。
    天上月,不眠心,都作寒光經天也。
    這是最後的飛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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