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貶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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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漠滄無痕皺著眉頭,問她:“在夢裏?”

    “對!在夢裏!”

    白餌堅定地抬起頭,殷切地說。

    “西宮之中,度日如年,妾身對陛下的思念,猶如滿城的飛花,飄飄灑灑,不止不休!這種癡守宮牆的日子雖是清冷,但幸好,在一個個有陛下的夢裏,卻是酣甜……”

    “你是說,你時常夢見朕?”他語氣低沉,眼神透著淡淡的質問。

    四目相對,她點點頭,沉沉的眸光中帶著七分肯定、兩分怯懦還有一分人間少有的多情。

    晚風徐徐吹來,不斷撩撥人心。

    這個時候,察覺到君主有所動容,鸞鏡冒死開口。

    “是呀,燕美人時常同奴念叨,白日思君,不見君。而今恰逢寒食,便演奏了這首《古相思曲》,以表達對君主的思念之情!”

    漠滄無痕思量的眼神從鸞鏡移回白餌,“她說的,可是真的?”

    聞言,惶恐。

    白餌跪得更緊,“妾身不敢欺君。”

    此時雖未敢正視他,但隔著咫尺之距,亦可感受到他目光的逼緊……

    涼風將人的腦袋吹得生疼,在這死寂的一刻,她清楚地記得,那冰冷的汗珠,是如何從她的頸脖,一寸寸爬向她的後脊。

    廑王保佑,列祖列宗保佑,可千萬別讓漠滄無痕這麽快便將我識破呀!

    好在,這窒息的氣氛沒有持續太久。

    漠滄無痕,忽然開口了。

    “那麽難的《古相思曲》,你竟能將它演繹地如此生動,”

    寥寥幾字像是打開記憶匣門的鑰匙,那一瞬,許多記憶幾乎是同時匯入他二人的腦海……

    那聲音聽似誇讚,卻又帶著幾分質問與戲虐,教人心跳錯拍……

    她驀然抬頭,即便她知道,任何驚慌在這一刻都是致命的,可當四目相對之時,她的眼神裏,終是難逃驚慌……

    更令人分寸錯亂的是,他龍身驀然傾下,饒有興趣地注視著她。

    俯仰之間,她驚愕不斷——

    莫非就要識破了不成!?

    她迫切想要從他緊鎖的視線裏瘋狂逃去,可那雙沉沉的眸子,一時間竟引得她移不開眼!

    她像是被下了蠱毒一般,盯著他那副完美得匪夷所思的五官,一如秋葉打落湍急的河流,卷進了深不可測的旋渦,最後步步淪陷……

    他伸出修長的玉指,捏住她那副美人顎,笑容如月光流水一般平淡,“朕忽然覺得,你不僅是一位美人,還是一位才人!”

    那一笑,幾乎將她從懸崖邊拉回,她長睫輕輕一閃,換了從容一笑,“妾身,多謝陛下垂憐……”

    “不,”漠滄無痕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他搖了搖頭。

    聽不懂那一抹似有若無的輕歎,白餌強行撐著笑容,輕輕問:“陛下,您說什麽?”

    鸞鏡也遲疑住了。

    他忽然將她鬆開,眼神迂回至平靜的河麵,不再看她一眼。

    她不該這般回答,她不該……

    “那麽難的《古相思曲》,你竟能一字不誤地唱出來,看來你不僅是歌女,還是一位才女!”

    “那是自然!柴米油鹽醬醋茶,是我的看家本事,琴棋書畫詩酒花,是我的致富錦囊,詩詞格律三百篇,亦涉獵匪淺!區區一首《古相思曲》自然是信手拈來!”

    ……

    “都起來吧!”

    “謝陛下……”

    暫鬆一口氣,白餌和鸞鏡互相看了對方一眼。

    難道,這便是傳言中的,為君者,都喜歡喜怒無常?

    漠滄無痕盯著那些閃爍的河燈,驀然問:“這些河燈,都是你放的?”

    誰?

    每個人都在麵麵相覷。

    望著那孤高的背影——一襲白衣,蒼白得有些紮眼,白餌頓時心虛。

    見白練準備上前回話,鸞鏡立馬暗中攔住。

    既然君主的這個“你”沒有所指,那麽這便意味著,誰上前回話,誰就是凶手!

    白餌不這麽認為。

    漠滄無痕又不傻,自打他入了這個亭子,一直都是他們兩個在說話,這個“你”必然是指她。

    白餌知道,漠滄無痕必然已經知道了,方才在華亭之中,和他說話的人,就是她!

    顯然,他沒有追究她的冒犯之罪,而是有意寬恕她,倘若此時她還不學聰明些,怕是要新賬舊賬一起算了!

    顧不得其他,白餌冷靜下來,踩著行雲流水的步子行到漠滄無痕的身邊,輕輕回答:“回陛下,皆是妾身所為。”

    鸞鏡站在白練的影子後麵,緊著兩個手心,心想,這下完了!

    “寒食,無論是宮裏宮外,一律禁煙火,你可知曉?”漠滄無痕漠然看向她,問。

    “妾身知曉。”她從容應答。

    他略微停頓的眼神在她兩個裸露的臂膀之上淡淡移開,看著那些明亮的河燈,剛剛皺下的眉頭不由得鬆開。

    “既然知曉,為何明知故犯?這些年,朝廷總有一些人為此不滿,難道你也要像他們一樣,來挑戰朕的權威嗎?”

    “妾身不敢!”

    白餌旋即跪到地上,道:“陛下容稟,妾身並無要代表任何人的意思,妾身這麽做,便是為了更好的遵從陛下的旨意。”

    “此話怎講?”

    漠滄無痕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白餌語調更加柔和。

    “妾身以為,那些為此不滿的人,定然不懂陛下真正的心思。曆朝曆代,一到寒食,為紀念先人,民間嚴禁一切煙火,既不得食熱食,也不可生火取暖。然,宮中與民間不同,除了禁熱食,宮中可供暖,天子在這一天也會向朝中重臣的府邸傳送榆柳之火,以示天子厚愛。”

    “這樣的做法,引來的,更多的是民間的不滿,傳言,天子重寵臣,而冷黎民。這些年,寒食前後,倒春寒來得厲害,人間尚未回暖,每逢夜裏,寒氣逼人,街市上,榆柳之火在原本便富裕的官宦之家傳得熱火朝天,許多貧民,卻隻能忍受著饑寒,昏昏觀望著不斷燒熱的煙囪。這樣的畫麵,在秦淮並不罕見。陛下是個愛民的君主,為了民生,定會在其中做一番權衡。”

    他目光微微跳動。

    “為了大多數人的疾苦,放棄寒食禁令嗎?顯然不能。先人的遺德,後人斷然不能忘。陛下真正關心的是百姓的看法,陛下也知道,百姓並不排斥寒食禁令,百姓真正在意的是,君主厚此薄彼、寵幸權臣的做法,在百姓眼裏,他們會以為,這樣的君主真正在意的是他的臣子,因為他需要這些臣子來捍衛他的朝廷,捍衛他的權位,而不會真正關心民間的疾苦。”

    她語氣裏滿是篤定。

    “但陛下不同。所以陛下取消曆年傳送榆柳之火這一傳統,而是要求宮中與宮外一致,臣子與臣民一致,陛下與百姓一致。此外,陛下在很大程度上放鬆了宮城限令,寒食這一天,城門徹夜開放,民間可以徹夜歌舞,慶祝方式,異彩紛呈。陛下希望這一天,宮中宮外,可以共慶佳節,我們在記住先人遺德的同時,也能盡情享受各自的歡愉。”

    她看了一眼河麵漂浮的河燈,繼續道:“妾身如今這麽做,實際上,也是效仿民間的做法。妾身在燕州之時,每年寒食,妾身便會同幾個姊妹到白棣河邊一起放河燈、祈願。妾身以為,放河燈,代表著美好,在這無盡的黑暗之中,河燈能夠給人們帶來希望,它是希望之光,饑寒交迫裏,燃起的希望之光!”

    你看那不緊不慢,不斷擁簇在一起的河燈,星星閃閃,五彩斑斕,多像人間一場又一場的重逢。

    每個人的眼底裏,仿佛都湧著如許流動的光。

    漠滄無痕的目光淡淡收回,盯著她忽然別有深意地問:“朕在你心底,真的如你所說的這般嗎?”

    聞言,大家不免有些意外,包括白餌自己,他沒有責怪她妄加揣測聖意,反倒是問了這樣一個有關忠誠與信任的話……

    “同聲若鼓瑟,合韻似鳴琴。陛下相信妾身,妾身也相信陛下,反之,亦然。也正是因為妾身相信陛下、理解陛下,才會無所顧忌,遵從聖意。”

    白餌從容應言,見漠滄無痕不動聲色,忍不住暗暗抬眼打探,他既沒有動大怒,想來這一副三寸不爛之舌,在關鍵時刻,還是有用的……

    見君主沒有再怪罪的意思,鸞鏡也為此鬆了口氣,也是時候上前攙扶燕美人起身了吧?

    可就在此時,漠滄無痕忽然開口。

    “古有美人一職,因其‘瑰麗端莊、知書達禮’,是為天下女子效仿的典範。今,燕美人,宮中醉酒,儀態盡失,有失‘瑰麗端莊’,又以下犯上,有悖‘知書達禮’,已不堪美人一職!”

    一聽,驚天霹靂,跪著的白餌,腰身陡然一直,直直地仰視著那高高在上的身影,胸膛起伏不定——

    他語若冰堅,頓了一頓,繼而側目看向她,俊逸的側顏像冰雕一樣。

    透過那雙眼,她絲毫看不到滿意之色,與其說是怒意,倒不如說是冷漠。

    漠滄無痕的冷酷無情,早在兩年前她便領教過,生怕就此一落千丈,再無轉圜的餘地,她不由得牢牢立住燕溫婉這重人設,晶瑩的淚光一閃一閃,滿眼皆是楚楚動人之色。

    令人驚顫的是,他竟沒有再看她一眼,就連餘光也沒有!

    顯然,他一刻也不願看見她眼中所謂的楚楚!

    他隻是冷冷地站在那,麵沉似水,表情越發僵硬,眼中除了怒,似乎還有恨。

    與其說是不願,倒不如說是,厭惡!

    四周死寂,所有人似乎都在苟且地等待一個答案。

    後來,打破死寂的是呼呼聲響。

    河畔上的林木婆娑著樹影,寂寥地搖晃起來,撩人的寒意,躍過河麵,乘風而來。

    即便是隔著一層白衣,也能感受到絲絲縷縷的寒意。

    他眸光精煉,嘴角微抿,終於開口:

    “今,從四品美人,降為才人,從五品!”

    聞言,臉色驟變,鸞鏡驚跪在地,腦海裏驀然想起入宮之前,廑王交給他們的階段性任務……

    在眾人一片惶惶之中,白餌卻嘴角一揚,忙著叩拜謝恩:“妾身——叩謝陛下!”

    緊接著,是一片紊而不亂的聲音,“恭送陛下……”

    清冷的河麵,倒映著一排排側鞠的倩影,星星閃閃的河燈,自上遊,接二連三地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