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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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此時人對於姓名的重視遠超於後世, 季達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麽樣的事讓他覺得愧對了祖先, 以至於無法坦然地把姓氏說出來?那一定是件很大的事, 是件讓家族蒙羞的事, 而且還是一件不論過去了多久都無法被隱瞞的事。也就是說,季達身上還留著某一樣罪證。
季達看上去有四十多了,但也有可能是因為過多的困苦讓他顯得年齡大了些。不過,他有一雙未曾渾濁的眼睛,這眼似乎能看透人心。柯祺的視線飛快從季達額頭上掠過,最後落在了季達的手上。
也許這雙手曾拿過宣城筆,潑墨間盡是世家子的寫意風流;也許這雙手曾執過琉璃盞, 酒香中都是春日中的鶯歌燕舞;也許這雙手曾彈過繞梁琴,那時不懂別離,卻為一首《陽關》強說了多少愁!
然而此刻落在柯祺眼中的卻是一雙飽經了風霜的手。
就如一塊因為過度缺水而龜裂的樹皮,季達手上的皮膚非常粗糙且關節腫大,已經毫無美感。他一定常年從事艱苦的體力勞動, 否則他的手不可能變成這樣。但這人卻又是謝大為柯祺找來的老師。
所以,季達肯定有著非常好的出身, 隻是天有不測風雲,現在的他已經一無所有了。僅僅是家道中落都不會讓季達變成現在這樣, 他一定是被迫從事體力勞動,也就是說他一定被當成犯人流放過。
抹額可以遮擋一些東西。若有人受了墨刑,那麽他的身體某一部位上就會被刺上字,並且塗上顏料, 於是這字就成為了永久性的記號。犯人大都在臂、麵、額上刺字,季達應該是額頭上受了墨刑。
柯祺很克製地沒有再去注意季達的額頭,他趕緊扶上季達的胳膊,把自己的姿態擺得很低,態度十分恭謹地說:“您是謝大哥為我請來的先生,我是您的學生。若我天資不夠,還請先生多為照顧。”
不管季達是什麽來曆,柯祺都很幹脆地認下了這個老師。
如果這是在法製逐漸健全的後世,柯祺或許不會如此尊敬一位犯人,因為他們大都罪有應得,冤假錯案是極為少數的。可在這個有事能被株連九族的時代,很多犯人或許真就是清白的,並不能把所有犯人都歸為一類。別的都不說,今上剛登基時,就殺了不少前朝忠臣,亦有不少世家被舉族流放。
既然謝大把季達請了過來,就說明謝大肯定了季達的人品和才華。
柯祺不覺得謝大會害他。因為此時的柯祺和謝瑾華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
再說,季達此時的身份應該是合法了的。在去年年初時,太子終於有了兒子,還是從太子妃肚子裏出來的正經嫡出。根據柯祺的猜測,太子的精子成活率大概不高,所以成婚十多年,之前隻有一個病怏怏的庶女。見太子終於有了兒子,皇上喜悅之下就大赦了天下。季達應該借機把身份洗白過了。
不過,政治犯一般不在“大赦”的範圍內。所以,要麽季達不是政治犯,要麽他格外有本事。
季達的姿態卻擺得比柯祺更低,道:“不敢。主人有命,自當竭盡全力。”他好像每根頭發絲裏都寫著謙卑,然而他這種謙卑和厲陽他們的謙卑是有區別的。他的謙卑仿佛是一種可以被利用的工具。
柯祺覺得很多事情不必一下子就說破,他的誠心可以慢慢體現,因此先給季達安排了住處。
問草園中原本早就收拾出了一個精致的小院子用以給先生居住,但季達卻表示他想要住在偏僻清靜點的地方,而且他不需要有人伺候。柯祺見他十分堅持,最後隻是安排了一個小廝隔三差五去幫季達打掃一下衛生,但平時季達身邊就沒有人跟著了。至於吃穿用度,柯祺也盡力給季達往好了安排。
謝瑾華和柯祺在私底下說起季達時,柯祺把自己的發現都說了。
謝瑾華不明白大哥為何安排了這樣一個人,但他確實相信大哥不會害了柯祺,便說:“若真是受了黥麵流放之苦,說不定他整個家族都已經……如今定是孑然一身,也是讓人唏噓。可換句話說,他能夠堅持到現在,肯定是那種心性堅韌的人。”要不是麵上被刺了字,說不定他還能改頭換麵出人頭地。
柯祺想了想,說:“我定會把他當成師長來敬重,惟願他也是心甘情願收下我這個徒弟的。”
季達很安靜。住進問草園後,他要了些筆墨就開始默書了。與此同時,他還給柯祺出了一些立意不深的命題作文,似乎想要摸清楚柯祺的底細。這些命題作文大都是關於曆史解讀和吏治的。柯祺交了三篇作業後,季達把默好的第一本書交給柯祺,說是請柯祺仔細閱讀,三日後會找柯祺下棋聊天。
柯祺懷揣著書回了院子,見謝瑾華正曬著太陽,就把謝瑾華招進了書房裏。
“我們一起看!”柯祺對謝瑾華說。
謝瑾華翻了兩頁,忽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麽,迅速往後翻了起來。等整本書大致翻過一遍,他有些興奮地對柯祺說:“這是‘族書’,家族內部的書,一般都是由長輩寫給後輩用以勸誡、提點後輩用的,也有將長輩信件集結成冊的。”這種書一般都是不會外傳的,隻會在家族內部,一代代悄悄地傳下去。
若是季達能把他的族書都默出來給柯祺看,那柯祺就會接受到一個大家族的嫡長子所受的教育!
柯祺在這之前從未聽說過“族書”這種東西。當謝瑾華把書鄭重其事地塞回柯祺的懷裏時,柯祺還有些反應不過來。謝瑾華說:“以後先生再給你什麽書,你就不要給我看了,這應該是不能外傳的。”
“可是,若這本書真的不能給別人看,先生應該要提醒我才對。他或許默認了我能和你分享。”柯祺回憶著自己從老師手裏拿到書時的場景,確定老師隻是隨意地把書交給了他,並沒有多囑咐一句。
謝瑾華見柯祺還不知道“族書”的重要性,就給柯祺好好科普了一回。
柯祺立刻覺得懷裏的書重於千鈞,道:“既是不能外傳的,我……”他不是季達的家人。
“一般都是傳於家中小輩,但也有傳給學生的,師生之間的關係有時能堪比父子。既然先生如此看重你,把你當成了他的子侄後輩,你就好好珍惜這份情誼,莫要叫他失望。”謝瑾華借機勸柯祺上進。
這本書中出現的一些關鍵性的人名、地名都被模糊處理了,出現的人物一律用某甲、某乙代替,地名也是如此處理。看樣子季達確實不願意暴露他真實的身份。不過,這完全不會影響柯祺的閱讀。
三日之期還未到,謝三就帶著他的好友們趕來問草園中赴宴了。
謝二竟和謝三湊在一起,不請自來了。
謝三的這幫朋友在他們自己家中都是極為得寵的小輩,全是嫡出。嫡出的並不都看得起庶出的。但不管他們心裏是怎麽想的,看在謝三的麵子上,也不會故意給謝二、謝四難堪,而這樣就很好了。
在這種場合,柯祺一般是不會主動站出來說話的。不過,他在事前已經和謝瑾華商量好了某些話應怎麽說。於是,謝瑾華以茶代酒先謝過了各位的照顧,最後等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就拿出了後榮殺。
聽謝瑾華講了規則後,大家都有些躍躍欲試。
這幫紈絝們都是精於吃喝玩樂的,玩了幾盤就開始上手了,一時院子裏變得非常熱鬧。柯祺見狀鬆了一口氣,既然他們喜歡,這禮就送對了。他忍不住看向了謝瑾華,兩人非常有默契地相視一笑。
等到安排眾人歇下,難得聚在一起的謝家三兄弟就拉著柯祺坐書房裏聊天。
謝三忍不住說:“哎,自從你們搬出府後,家裏的先生隻用盯著我,我真是苦不堪言啊!真羨慕你們,要是我也能搬出來就好了。”他其實是個幸福孩子,被母親念叨,被大哥管束,抱怨都是種富足。
柯祺指著書桌上的一疊紙說:“三哥,這是我四天的功課。”
謝三探頭一看,覺得柯祺的日子過得更苦,立刻不說話了。
謝二對謝瑾華說:“我瞧著園子裏處處被你們拾掇得很有情調,真是太好了。其實大哥也是想要來看看你的。隻是他公務繁忙,上回休沐時又被長公主召去了公主府……大哥自那時起就心情不太好。”
“長公主親召?”謝瑾華聽著覺得奇怪。長公主從未宣召過大哥啊!
謝二搖了搖頭沒說話。他知道的東西也不多。
謝三撇了撇嘴,道:“總不能一直耽誤大哥吧?大哥這個歲數,早該有子嗣了。”在謝三看來,即便長公主不願意生,那也不該攔著別人給他大哥生孩子!即便隻能有個庶子,也免了大哥膝下荒涼。
謝三這個紈絝在外頭聽過很多不著調的話,他猜大哥和長公主之間應該沒有正常的夫妻生活,說不定長公主就是想要為前朝的那位末帝守身呢?既然如此,大哥身邊多幾個侍妾伺候也是應該的吧?
在謝三看來,如果長公主和大哥夫妻情深,但因為某種原因一直沒有子嗣,那長公主就算攔著大哥納妾,別人也沒什麽好說的,畢竟夫妻的事就隻能由他們夫妻自己商量著解決。但如果長公主一直沒有接受過大哥呢?天家的公主要敬著,他們謝家的大哥也不是像根野草一樣可以被隨意糟蹋的啊!
謝三之所以特別關心大哥什麽時候給他生個小侄兒,還因為他母親張氏總是在他耳邊念叨。在張氏看來,如果謝大永遠沒有親生的孩子,那麽整個平陽侯府到了最後肯定要落在謝三和謝三的孩子身上!張氏隻要這麽一想,就整個人興奮起來了。她自己偷著樂還不夠,還喜歡找謝三一起暢想未來。
謝三自然不可能把張氏說的話往外傳,因他知道母親對自己確實是一片真心。可他也不願意聽張氏的那些把謝大貶低得一無是處的話。於是,他特別盼著大哥能有個兒子。隻要大哥有兒子了,就憑著張氏那種小膽子,絕對不敢再有什麽野心了。這樣一來,胸無大誌的謝三也就能落個耳根清淨了。
“……總之,長公主不該攔著大哥納妾的。”謝三壓低了聲音說。
謝瑾華心裏有一點別的想法,隻是他年紀最小,這話有些不太好說。
謝二同樣壓低聲音替謝瑾華把話說了:“三弟想岔了,應是大哥不想納妾,並非是長公主攔著。”
“不應該啊!”謝三還是決定要把所有的罪狀都推到長公主身上。他大哥那麽好!
謝瑾華心裏更讚同謝二的觀點。並非是長公主攔著,應是謝大哥不願。納妾一事本就是尋常,前朝駙馬也有納妾的。長公主都差點遁入空門了,她心裏肯定沒有謝大。而一位女子若是對一位男子沒有愛欲心,她又何來占有欲?所以,謝大哥納不納妾,對於長公主來說根本就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這裏麵肯定有些什麽不為人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