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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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京城都籠罩在一種政治正確的氛圍中。
明麵上,上至皇上百官, 下至販夫走卒, 都必須要認同“春陽門是一幫不足為慮的跳梁小醜”這一觀點;然而, 皇上其實十分膈應這股勢力的存在。所以, 整個京城都開始戒嚴了。在大街上巡邏的人多了起來,入城出城的檢查也嚴厲了起來,隔三差五還有小吏去各家各戶檢查是否窩藏了可疑人物。
不過幾天的時間,官府就抓捕了不少人。但這其中到底有幾個真是春陽門人就不得而知了。
朝廷的態度已是非常明顯,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
柯祺這幾日都未出府,卻也嗅到了空氣中那越發明顯的風聲鶴唳的味道。
問草園。
季達作為柯祺的先生, 又是謝純英引見的人,在問草園中向來很受尊敬。盡管下人們都覺得這位先生的脾氣非常古怪,可是這關他們什麽事呢?先生喜歡窩在小院裏不出門,那就隨他窩著;先生喜歡把花園改成菜地,那就隨他改了;先生喜歡穿著麻衣草鞋, 那就隨他穿吧……這都是先生的自由。
因謝瑾華要備戰科舉,他和柯祺從去年年末時就住回了慶陽侯府中, 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再回過問草園,於是問草園中勉強能算得上是主子的就隻有季達一位了, 雖然季達從來沒把自己當成主子過。
柯祺曾想過要把季達接到維楨閣中一起過年,但季達搖頭拒絕了。謝瑾華和柯祺都猜季達在改朝換代時曾受盡苦楚,然而季達不提,他們就不問。季達不願意湊熱鬧, 他們就從不做強人所難的事。
問草園中很安靜,季達似乎對自己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不過,季達有時候也會出去走走。每次出門時,他都會帶上小童當歸。這當歸是侯府中的下人,世代效忠侯府,全家的忠心都能得到保證。當歸已有十一二歲,長得白白淨淨,瞧著很是機靈討喜。
季達喜歡賞景觀色。
問草園靠近紅林山,而紅林山上多雅集。
有些雅集是露天的,誰都有資格參與。季達帶著當歸看風景時,有時碰上了雅集,就會駐足聽一聽別人的高談論闊。若有人注意到他,他稱自己隻是鄉野村夫,什麽都聽不懂,自然就沒什麽高見。
紅林山下還有個紅林鎮。這鎮子是依著雅集而生的。文人來參與雅集時,總不能當天就回吧?他們得找地方住幾天,還得找地方吃吃喝喝。紅林鎮子不大,鎮上僅有的幾家人做的都是文人的生意。
季達有時候會在鎮上的酒館裏歇腳。他不喝酒,好在酒館也提供茶水。花一兩個大錢就能喝上一碗用茶葉沫子泡的熱茶了,若是客官們肯花一二兩銀子,那店裏還有各種名頭很好的茶葉任君挑選。
酒館中常有文人高談論闊。季達並不會參與其中。他喝過茶,歇好了,就領著當歸回去了。
總之,盡管季達會出門,但他從不和陌生人交流。
當歸已經把季達的習慣都摸清楚了。季達平時不留人在身邊伺候,但他出門時,當歸肯定是要跟著的。這一日,季達忽然又想出去走走。當歸知道季達出門不帶錢,他當小廝的自然要幫主子帶著。
和前幾次出門時的行程一樣,他們先坐馬車趕到紅林山,然後四處走走看了看風景,接著季達進了紅林鎮上的酒館,要了一壺碧螺春,他還幫當歸要了一碟花生米和一碟瓜子,免得當歸坐著無聊。
文人匯集之處總是不乏高談論闊者。
隻不過比起往日裏的熱情,今日大家都刻意壓低了聲音,顯然受到了京中戒嚴之事的影響。季達需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勉強從他右後方的那幾個人的口中聽到了“縱火”、“前朝”、“今上賢明”等字眼。
季達在心底嗤笑了一聲,臉上卻毫無波瀾。
碧螺春很快就上來了。季達端起茶盞,掀起蓋子吹了吹。茶蓋並沒有完全掀起,對著季達的方向呈四十五度角,因此隻有季達能看到茶蓋的內側正粘著三片茶葉,這茶葉的排布頗像篆體的“止”字。
止,停也,息也。
季達神色未變,動作自然地呷了一口茶水,就把蓋子重新蓋上了。
當歸再如何機靈,在這時也什麽都沒注意到。
季達不動聲色地把這杯茶放回了桌子上。在放的過程中,他的手微微晃了一晃,茶盞中的茶水立刻起了波瀾,雖然沒有水潑出來,但蓋子內側的茶葉肯定被卷入了茶水中,於是什麽痕跡都沒有了。
一幫蠢貨!
季達在心裏如此想到。
明明告訴了他們要小心行事,偏偏還要自作聰明以為能靠一把火就尋了李氏的晦氣!這些人暴露了也是活該!季達是一點都不可憐他們的,他隻可惜那些被迫放棄的據點,多年的算計毀於一旦啊。
季達有雄才大略。他知道,光複前朝是個笑話;他知道,李皇對百姓們來說是個明主。但傅家的幾百條人命該怎麽算?傅家難道就該死嗎?若不是存著為家人報仇的心,季達大約也熬不到現在了。
季達姓傅。身為傅家唯一還活著的那個人,他痛恨造成了這一切的李氏,但也同樣痛恨將江山玩完了的燕氏。李氏殘虐,燕氏昏庸,季達將傅家家破人亡的原因歸結在他們身上。春陽門的人視季達為智囊,卻不知季達隻想狠狠地報複李氏,他對光複燕氏毫無興趣。季達不過是在利用春陽門而已。
結果,春陽門卻蠢得讓季達都用不順手了。
若那把火真的燒起來也好啊,李氏不痛快,他就痛快了,偏偏什麽事情都沒有做成!
季達在心裏肆意地嘲笑著春陽門。
然而,內心深處卻又有一個聲音在反駁季達。
還好,還好那把火從未燒起來過。
一直以來,季達作為春陽門中神出鬼沒的“先生”,隻在“門主”有求時給春陽門出一些主意,他整個人其實是超脫於春陽門之外的。春陽門中除了門主以外的人隻知道“先生”的存在,卻都沒有見過他。
正因為如此,盡管季達早就知道春陽門在蠢蠢欲動,但是按照他明裏暗裏對門主的挑唆,他以為春陽門應該會發動宮牆內所有的棋子去刺殺皇上或者太子,卻沒想到他們最後竟是選擇了火燒考場!
聰明人是算不到窮途末路者的孤注一擲的。
差一點……差一點那個孩子就要死於大火了。
但這和我有什麽關係呢?季達壓下了心中的慶幸,腦子裏立刻浮現出了無數刻薄的想法。盡管謝瑾華身上流著傅家的血,但季達絕對不承認他是傅家人!前朝有傅家女入宮為妃,此妃誕下一女,受封靜妍公主。她是末帝的妹妹。燕朝國破時,靜妍公主所住的宮殿起了大火,但季達知道她沒有死。
不光沒死,還在出宮後生下了兒子。
謝純英以為能瞞盡天下人,卻瞞不過年少時就與他相交相知的季達。更何況,季達同樣是少年英才,末帝因靜妍公主的緣故,更是把傅家少年看作為自家子侄。因此,季達當初也是宮中的常客啊。
季達端起碧螺春又喝了一口。
春陽門就此暴露了也好,諸多門人知道門主不堪為用,那日後門中的決策就更要仰賴於先生了。而若整個春陽門都能為季達所用,最多三年,他會仔細布局,讓開瑞帝好好嚐一嚐失去至親的痛苦。
等當歸把花生米和瓜子都吃完了,季達才體貼地說:“走吧,該回去了。”
當歸高興地說:“是,先生!”
四場縣試一直考到了三月份。在這個過程中,劉家和安家的親事定了下來。訂婚時,謝瑾華還在考試,柯祺獨自去了一趟劉家。而劉園和安學友具體的婚期定在了七月。這個日子特別好。柯祺六月出孝,七月能帶著謝瑾華一起參加婚禮。而安學友八月要參加科考,七月成親剛好不耽誤他的學業。
三月中旬出成績,謝瑾華是當之無愧的縣案首,小三元成就已達成三分之一。
縣案首年年有,而且每一年全國上下都會出現幾十位縣案首,慶陽侯府若是大肆慶祝,倒是顯得他們張狂了。於是,府裏隻設了小宴。謝瑾華的幾位好友,包括德親王世子在內,都給他送了賀禮。
縣試過後,就該備戰四月的府試了。
比起被關在家裏看書的於誌,謝瑾華要自由得多。《秋林文報》的第一期經過了大半年的籌備終於要發行了!第一期中印有慕老及另三位大儒的文章,前期造勢很足,文人們都已是非常期待的了。
謝瑾華作為主編,卻在自己的署名上犯了難。他這會兒還未取字,但就算取了字,若是直接用字或者本名的話,他的名字和一堆大儒的名字擠在一起,竟是覺得有些底氣不足。他就想自取一別號。
“本名是你,別號不也是你嗎?”柯祺作為一個取名廢,真想不出什麽特別適合謝瑾華的別號來。
謝瑾華搖了搖頭,說:“不一樣……若我用了本名,他們知道我是誰,會小看我的年紀,會質疑文報的權威性。而若我用上了別稱,盡管這別稱很陌生,他們卻會猜這應是哪位大儒新取的,就算有心要探究我是誰,也不會真的把眼光集中到我身上。等到日後我已有所成績,再曝出我的身份,人們接受起來也就容易得多了。”知道謝瑾華是文報主編的人隻有慕老、公孫山長等人,他們自然不會多嘴。
柯祺低頭想了想,道:“其實‘半山居士’這別號就很好,可是能自號半山居士的隻有山長了吧?”
同理,紅林居士、秋林居士等別稱都不能用了。
謝瑾華也很苦惱。
“你若是不怕被人當做女子,可以自稱柯謝氏。哦,還有柯家夫人……”柯祺忍不住開起了玩笑。
謝瑾華瞪了柯祺一眼,道:“正經點,這是正事!”
“柯謝氏怎麽就不正經了?”柯祺嘟囔了一句,“正經得不能再正經了。以你之名冠我之姓,要不幹脆叫柯華吧。人們查不到柯華是誰,自然知道這是一個假名了。等到我需要取假名時,我就叫謝祺。”
柯祺越想越覺得這主意不錯。
謝瑾華認真琢磨了下,還是搖了搖頭,道:“如今已有不少人知道我是先生的關門弟子,縱使沒有見過我,也聽說過我的名字,知道我姓謝,知道我夫……我良人姓柯。這假名太容易想到我頭上了。”
雖說男子間可以結契,但這種情況在達官顯貴中並不多見。就算有人隻喜歡男人,也不耽誤長輩非給他們娶個妻子放家裏擺著。倒是窮苦人討不上媳婦,結契的情況更多些。但窮苦人不講究,結契後就“我家夫人”、“我家相公”混叫著。謝瑾華卻知道另一種繾綣的叫法,結契者可以互稱對方為良人。
既為我良人,便知我情深。
謝瑾華隻覺得臉上發燙。
柯祺伸手摸了摸謝瑾華的額頭,關心地問:“怎麽臉紅了?你不會是著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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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弟真是太關心我了。”
“是啊,太、關、心、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