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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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祺有一個好習慣,當他和別人聊天時, 他總是習慣於注視著對方的眼睛, 這會讓對方覺得備受尊重, 也可以從對方神色變化中發現很多秘密。當謝純英這杯子一摔, 他的視線忍不住跟著往下移。
茶水是溫的,杯子先砸在了謝純英身上,留下了一片深色的痕跡,然後眨眼睛就滾落到了地上。哪怕謝純英很快就恢複了理智,他的麵無表情在這時是一種最好的偽裝,但杯子已經摔了,他的失態已經被柯祺注意到了。就算謝純英努力做出一副不曾狼狽的模樣, 衣衫濕了一塊的他已經很狼狽了。
柯祺原本就已經對謝瑾華的身世存疑。謝純英的這種表現讓他不得不往深處想。
大哥的失態是在他聽說那塊平安牌上的落款為“青”時發生的。所以,難道他認識那位信女青嗎?如果他們真是認識的,那麽這塊平安牌很可能不是給一位和謝瑾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立的,而就是給謝瑾華立的。如果是這樣,那麽信女青到底是誰, 她是個什麽身份,為什麽要稱呼謝瑾華為大郎?
這一番思考隻用去了柯祺幾秒鍾的時間。
而這一點時間足夠謝純英做出一些反應了。他幾乎是立刻從椅子裏站了起來, 並且還攥著柯祺的胳膊,將柯祺也從椅子裏拉了起來。他極具壓迫感地靠近了柯祺, 壓低了聲音問:“你發現了什麽?”
身為成年人的謝純英當然比正在發育期的柯祺要長得高大。
柯祺察覺到了一種危險。
大哥肯定不會殺我滅口。柯祺清楚地明白這一點,但他還是察覺到了危險,就好像忽然間被猛獸盯上了,又好像有一柄鋒利的劍架在了脖子上。謝純英是文臣, 平日裏給人的感覺是優雅的,因為性情冷淡,至多有一點高不可攀。他就算是一柄劍,也一直被裝在了劍鞘內。而現在,這柄劍出鞘了。
每個人都有逆鱗。柯祺隱隱覺得自己是觸碰到了謝純英的逆鱗。
“你發現了什麽?”謝純英再一次問道。
柯祺緩緩地出了一口氣,搖著頭說:“我沒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謝純英緊盯著柯祺不放。
柯祺無比坦然地看著謝純英。
怎麽說呢,其實謝純英已經清楚地知道,柯祺肯定意識到了什麽,就算柯祺以前一無所知,但透過謝純英剛剛的表現,他也一定會往深處想。而柯祺呢,他很清楚地知道,謝家大哥肯定已經知道自己知道了些什麽。這話說起來真是有些拗口了,但他們兩個人確實在一瞬間都把對方的心思猜透了。
可就算是這樣,柯祺不會借機打探謝瑾華的身世。因為,就算他問了,謝純英也肯定什麽都不會說。謝純英現在要的就是柯祺的一個態度。柯祺說自己不知道,於是謝純英就當他什麽都不知道了。
隱藏一個秘密最好的方式,就是將它永遠放在肚子裏,對著誰都不要提起。
謝純英鬆開了柯祺,說:“你是個有分寸的。既然你什麽都不知道,這樣是最好的。”
柯祺點了下頭。
“今天就到這裏,你回去吧。”謝純英已經無心再教導柯祺。他之所以這麽幹脆地放柯祺離開,是因為他對柯祺還是放心的。首先柯祺是個真正的聰明人,而不是那種自以為聰明的聰明人,所以有些話不必說得太透,柯祺就已經心領會神了。其次恢複了理智的謝純英相信柯祺確實不會知道得太多。
謝純英還不知道,其實他為謝瑾華安排的生母江鈺姨娘是個不能生的,馬腳早就露出來了。
柯祺對謝純英行了一個告別禮就退出了書房,慢慢地走回維楨閣。關於謝瑾華的身世問題,他不會主動去查。因為好奇心是能夠害死貓的,而柯祺不能任由謝瑾華陷入危險之中。但如果有線索撞到了柯祺的手裏來,那麽他肯定要仔細盯著。這秘密被他發現,總好過被慶陽侯府之外的一些人發現。
接下去的幾天,謝純英總是早出晚歸。他馬上就要外放了,因此他本來打算要在離京前的最後兩個月裏抓住一切時機培養柯祺,他想把自己的人脈介紹給柯祺,想看看柯祺在某些事上的處理手法。結果他卻忽然顧不上柯祺了。就算同住一個府裏,柯祺忽然間就碰不到謝純英了,隻知道大哥很忙。
莫非是那塊平安牌真的存在問題?大哥難道是在調查這件事?信女青到底是誰?柯祺私底下琢磨著這件事,可惜他手裏有用的信息真是太少了,因此雖心裏冒出了好幾個假設,卻依然猜不到真相。
不過,柯祺很快也沒空再想這件事了,因為他要練習騎馬。
開瑞帝在位將近二十年,他或許有很多能讓別人非議的地方,但有一點確實值得大家頌揚。他不是一位喜歡勞民傷財的皇帝。所以,他在位時從來沒搞過什麽南巡,也沒有搞什麽秋狩,最多是夏天時去避暑山莊消消暑氣。而這避暑山莊還是前朝留下來的建築,到了本朝後,隻是簡單翻新了一下。
但今年,皇上忽然就想要去秋狩了。他這心思也不知道是怎麽冒出來的。
皇上要去大草原上秋狩,自然不會是一個人去,他會帶上後妃和大臣。謝瑾華有資格伴駕。作為一個從小到大都沒有離開過京城的“土包子”,一想到這回能去大草原了,謝瑾華就忍不住詩興大發。
其實,在謝瑾華前世的記憶裏,這一次秋狩是不存在的。他那時作為一抹幽魂被禁錮在了藏珍閣內,如果皇上真的去參加秋狩了,那麽他一定能夠知道。不過,前世沒有發生的事,今生卻發生了,或者前世發生過的事,今生並沒有發生,都已經不是一件兩件了。連寵冠後宮的聞嬪娘娘都沒有了,又還有什麽改變是不能存在的呢?謝瑾華本來在麵對改變時還會覺得恐慌,漸漸卻開始習以為常了。
隨駕的大臣是可以帶上一二家眷的。謝瑾華自然要帶上柯祺。
柯祺會騎一點馬,但騎術並不高明。這回去草原,在路上要耗費不短的時間,如果不努力提升騎術,他們到時候隻能全程坐在馬車裏。這實在太影響看風景了。柯祺還想帶著謝瑾華策馬奔騰呢。要是隻有自己就算了,如果帶著謝瑾華一起騎馬,柯祺可舍不得讓謝瑾華摔了,所以每天練得很起勁。
夫夫倆各自心裏都有一些想法,但總歸都是想要把公費旅遊當蜜月來過。
這世上還有什麽事情能比蜜月重要嗎?
沒有!
在八月的上旬,慶陽侯府中的男人,除了老侯爺,其餘的都在早出晚歸的。就連謝三都很忙,因為王文吉遞上去的提案已經通過了。柯祺特意給謝三創造了機會,謝三又不是真一塊爛泥扶不上牆,他之前閑著無事隻是沒有找到人生的方向而已,這回要做的事是他喜歡的,他卯足了勁要好好表現。
要是自己真做出了一番事業來,日後皇上再去大草原,說不定自己也能隨駕了。謝三如此想到。而如果他能隨駕,他就可以帶著媳婦一起去!他媳婦那麽厲害,整日窩在後院裏,實在太委屈她了!
所以,疼媳婦的謝三每天都很有鬥誌。
過了八月中秋,秋狩的隊伍終於浩浩蕩蕩地離開了京城。謝純英原本肯定是要隨駕的,但他不知道用什麽理由推了,這回便隻讓謝瑾華和柯祺一起出門。又過了七-八日,謝純英看完了從南方傳來的一封密信,就將自己關在書房裏坐了很久。他不知道想了些什麽,離開書房後就直接去了長公主府。
謝純英和長公主是夫妻,但他們卻已經有十幾年不曾見過麵了。在謝瑾華出生後,謝純英更是再也沒有踏入過長公主府的地界。就算他們有時候需要合作,謝純英也隻是和長公主身邊的女官接觸。
但是這一次,謝純英卻像是要興師問罪一樣地怒氣衝衝地直接進了公主府。不管怎麽說,他都有一個駙馬的身份,下人們都不敢狠攔他,隻好派個腿腳機靈的,趕緊跑過去給長公主打個招呼。在這個時間點,長公主肯定是待在佛堂裏念經。謝純英來得太突然,長公主隻好在佛堂的偏廳裏招待他。
長公主就像是一口枯井,身上染著檀香,那味道圈圈繞繞就像是把她困死了一樣。謝純英的臉色蒼白得就像是一個鬼,他盯著長公主看了好一會兒,才聲音暗啞地說:“你那時告訴我……她死了。”
長公主自然知道謝純英說的是誰,淡淡地說:“她確實死了。”
“那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謝純英從袖子裏掏出一樣東西,丟在了長公主麵前。如果柯祺在這裏,他就能看得出來,這樣東西就是崇靈寺中的那塊平安牌。它到底還是被謝純英拿到手了。
平安牌上的字跡屬於故人,可以肯定就是那人留下的。長公主說她死於難產,可如果她真的死於難產,那麽她怎麽可能去給謝瑾華立這塊牌子!這牌子肯定不是提前準備的,因為她要是不先生下孩子,又怎麽能精確地知道孩子的生辰八字?也就是說,她生完孩子以後,肯定還活著並去了崇靈寺!
長公主的眼神從平安牌上劃過,卻還是那副淡然出塵的樣子,說:“她真的已經死了。”她在這之前應該不知道平安牌的存在,可她現在知道了,卻又一點都沒有露出詫異的神色,仿佛這事很正常。
但長公主的這種表現本身就很不正常。
謝純英似乎是在看著長公主,似乎又透過長公主看向了很遠的地方,仿若自語地說:“南方出現了一個青蓮教,應該是多年前就出現了的,隻是一直隱藏至今。青蓮教中有一關鍵人物,人稱姑姑……”
“她死了!”長公主第三次說,“我親眼看著她死的,屍體是由你埋葬的。”
謝純英的說話聲止住了。
“你該知道,她確實死了。”長公主說。
謝純英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是啊,她已經死了,是由他埋葬的。她的遺容並不好看,但可以確定那就是她。那麽,這塊平安牌又是怎麽回事?謝純英有理由相信,長公主一定有什麽在瞞著自己。
兩個人麵對麵坐著,卻誰也沒有說話。偏廳中陷入了死一樣的沉寂。
長公主閉上眼睛,不急不緩地撚著佛珠,無聲地念著經文。
就在這時,長公主身邊最得用的阮女官從外頭衝了進來。這行為太失禮了,但阮姑姑卻什麽都顧不得了,她衝到長公主麵前,說:“主子,圍場傳來的消息,皇上遇刺,太子為皇上擋箭危在旦夕!”
穿著佛珠的線斷了,珠子滾了一地。
長公主睜開眼睛,悲慟之下竟噴出了一口鮮血。血點正好落在那塊平安牌子上。
阮姑姑驚呼著扶穩了長公主,但長公主整個人就像是失了魂一樣,她口中喃喃地說著什麽。謝純英聽見了長公主的話。她像是在咬牙切齒,又像是在後悔:“報應!這是報應!這就是對我的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