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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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鉛雲壓枝,星光淡去。

    濃稠如墨的黑暗在城外無邊無際的流淌著,將枯枝殘葉盡數覆蓋了,也掩去了草木濕冷而清潤的氣息。

    無數片潔白無瑕的雪花堆積在城樓下,先是被行人們靴底沾著的黃泥踩踏得狼藉不堪,緊接著又被滲血的碎肉殘骨染汙了,再辨不出半點原先的顏色。

    幾隻骨瘦如柴,肚腹卻撐得脹鼓鼓的野狗用前爪刨開了雪堆,或是拖出了一截大腿,懶洋洋的啃噬幾口,或是叼著一根指頭,了無興致的嗅了嗅。

    傍晚發生在城門口的那場廝殺嚇壞了很多民眾,卻不能對它們造成多大的驚嚇。

    恰恰相反,它們極希望隔上幾天就能來這麽一遭,好改善一下它們飽一餐饑三頓的狀況。

    “這些狗東西,有吃的就不錯了,居然還開始挑挑揀揀的。”

    城樓上的府兵看著這一幕,笑罵道:“還好嚼的都是些南詔蠻子,要是敢對咱們益州的人齜牙,老子可不會饒了你們。”

    “嗚……”

    似是聽懂了他的話,野狗們不約而同的縮了縮脖子,丟下了口中銜著的食物,向著城牆處發出了數聲恐懼的低嘶,隨即夾著尾巴,瑟縮的退開了一丈開外。

    “難不成老子已經霸氣到這個程度了,隻消說一句話,就能把這些畜生嚇尿?”

    府兵撓了撓頭,不解道。

    “不,我聽我阿娘說,狗能通靈,可以看到不幹淨的東西。”

    另一名府兵憨笑著開口,“興許是因為今晚死了太多人,他們冤魂不散,這會兒正在城樓下杵著,瞪著一雙血糊糊的眼兒,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豁牙,正直勾勾的望著咱們呢。”

    “呸。”

    先前那個府兵沒好氣道,“就你這口才,從軍簡直是屈就了。你應該去茶寮說書的。”

    “嗷嗷,嗷……”

    剛安靜了沒多久的野狗們忽然齊齊的昂起了頭,對著夜空厲聲嘶吼起來。

    “發什麽癲呢?”

    “莫非是南蠻子的血肉有毒,把它們給撐得害瘟了?”

    “難道真的有鬼?”

    “大晚上的,能不提這茬嗎?”

    “鬧鬼就鬧鬼唄,隻要不是南蠻子又來鬧事了就成。”

    由於動靜委實太大,很快就將其他府兵的注意力也吸引了過來,七嘴八舌道。

    “咦,那是啥?”

    一個眼尖的人驚呼道。

    隻見雪地裏驟然漫開數道蜿蜒的血線,如有意識般迅疾匯聚到了一處,拚湊出了一幅極其詭異的畫麵。

    乍一看有點像人臉,卻找不出五官的輪廓來。

    再一看,又有點像紛雜交錯的枝椏。

    然後揉了揉眼,又一看,竟有點像一隻巨大的爬蟲了。

    這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啊,居然還會變臉?

    難不成,是南蠻子的邪術?

    “敵襲!”

    念及於此,他立刻大叫了一聲。

    “去你娘的,鬼吼鬼叫什麽呢?”

    身邊的人被他嚇了一大跳,下意識順著他所注目的方向望去,卻隻看見了混合著泥汙和血水的雪地,以及躺倒一地的南詔人的屍骸,還有裹在屍骸上的,被寒風刮得獵獵作響的破衣爛衫。

    “那兒用血搞了一幅畫出來,肯定是南詔人幹的,想要耍些見不得人的手段,暗算咱們!”

    他急急的說著話,然後用左手握住了弓身,右手則準備搭箭上弦。

    “切,裝得還挺像的。”

    身邊的人投給他一個鄙夷的眼神,“平日裏你咋咋呼呼的就算了,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你居然還有心情拿大爺我逗樂子?”

    “什麽?”

    見旁人表情不似作偽,他連忙伸長了脖子望出去,片刻後險些把脖子給扭了,“不對啊!我不可能看錯的!”

    雪地上,一道血線也沒有了。

    那幅詭異的畫麵憑空出現,然後又憑空消失了。

    “是的,你的確沒有看錯。”

    城樓下,許含章眉頭一蹙,衣帶飄風的從屍骸堆裏踏過。

    ……

    ……

    “你們看,這像不像一張人臉?”

    在距離城門極遠的一處平地上,崔異順手折下了一截樹枝,在血水中漫不經心的攪了攪。

    “像。”

    “而且是生得特別醜的那種。”

    “我看像樹杈。”

    “像蠍子。”

    “蜈蚣。”

    “這變來變去的,到底有完沒完了?”

    “南詔的人就這點兒本事了嗎?”

    “都過了好一會兒了,為何連半幅春宮也畫不出來?”

    “你還是趁早死心吧。隻有蜈蚣,沒有春宮。”

    越來越多的騎兵走了過來,打量著地上這幅變換莫測的圖案,言語裏竟沒有一絲一毫的敬畏之心,反而是不加掩飾的嫌惡和膩煩。

    隻因他們雖然是士族蓄養的私兵,但滿身皆透著血性和悍勇之氣,即使和正規的軍中精銳比起來,也毫不遜色。

    他們已過慣了刀口舔血的日子,習慣了你死我活的拚殺,所以對這種陰損邪門、藏頭露尾的招式是瞧不上眼的。

    不過是手下敗將淌出來的一灘血,能折騰出什麽花樣來?

    若是召來了惡鬼,那便一刀斬之,讓其永世不得超生。

    若是召起了死屍,那便以同樣利落的手法,讓其再死上一次。

    他們的思維,就是這樣簡單豪邁。

    “把卷了刃的刀換下。”

    “放出去的弩箭都拔回來,再把箭簇好生刮一下。”

    “火折子和火把都備好了。”

    “把馬都喂一下,自己也嚼點兒幹糧。”

    “陣型不要亂了。”

    但他們亦不敢有絲毫的鬆懈,隻是歇息了片刻,便立刻做起了繁瑣的戰前準備。

    即使一場惡戰下來,他們中沒有任何人性命折損,隻有十數人受了程度不同的傷,還有些駿馬傷到了腿和蹄子。

    即使南詔人整日沉迷於巫蠱和邪術,又愛食用一些致幻或劇毒的東西,身體早就糟蹋得如紙糊一般的差,隻能躲在人群裏放放毒箭,欺負一下手無寸鐵的老百姓,然後和十幾年來都沒有上過戰場的府兵過過招。

    但他們仍保持著全神戒備,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警惕著隨時有可能出現的異變。

    因為隻有死光了、死透了的敵人,才是讓他們放心的敵人。

    而他們不過是殺死了在城外紮營的這些廢物,至於躲在暗處的那些麵孔,至今還沒有正式的對上。

    “該來的,總會來的。”

    崔異的神情卻比他們要放鬆得多,嘴角含著淺淡的笑意,說道:“畢竟天快亮了,我們可沒有那麽好的興致,一直陪他們耗著。”

    天一亮,他便會回城,將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移交給軍部,再不會來插手。

    “我們也沒有那麽好的耐心,一直陪你們玩。”

    林間驀地響起了一道嬌媚入骨的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