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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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尚未完全黑下來,府裏府外便已然是華燈璀璨,流光溢彩,亮若白晝的盛景。

    這是上元節的最後一日。

    從正月十四到十六,這三日是不設宵禁的,無論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都可以在長安城內百無禁忌的狂歡到天明,不用擔心有巡夜的武侯會出來砸場子,順帶打掉自己的兩顆牙。

    “阿兄,我要這盞兔子燈!”

    因著時下興起了女子穿男裝的風潮,淩端今日便沒有著裙裳,而是穿深青色圓領窄袖夾袍,踩長靴佩短劍,發式也梳得很清爽,看著倒是比平日裏多了幾分颯然之意,且不失活潑俏麗,惹得路上的少年郎們頻頻回頭張望。

    “這是不直接賣的,要猜出謎底來,才能將它拿走。”

    淩準在和鄭元郎、岑六郎等人在雲來居吃飽喝足後,便回家洗去了一身的灰塵和疲憊,此時端的是容光煥發,神采飛揚,但在看到旁邊題著的莫名其妙的燈謎後,不禁皺起了眉頭,覺得每一個字自己都是認識的,為何湊在一起,便顯得那麽的陌生,難以捉摸了?

    “猜謎?”

    淩端聞言登時就泄了氣。

    她深知自己和兄長俱是沒什麽才思的,所以一碰上文縐縐,曲裏拐彎的燈謎,就隻有幹瞪眼的份兒。

    “要是有她在,肯定就不會被難住了。”

    淩準想著那個愛看書勝過愛看他的人,暗自苦笑道。

    也不知她這會兒在做什麽?

    她初來乍到,會不會在崔府受到刁難?

    府裏給她安排的住處,她能習慣嗎?

    而新的菜色和口味,她能適應嗎?

    托鄭元郎給她捎去的口信,已經帶到了嗎?

    那廝會不會隻顧著花天酒地,渾然忘了自己的正事?

    淩準越想越覺得極有可能,眉宇間便不經意帶上了冷肅的殺氣,惡狠狠的盯著那盞形狀可愛的兔子燈,把它想象成了鄭元郎那張麵目可憎的臉,嚇得旁邊的淩端手一抖,顫聲道:“阿兄,我不要了,還不行麽……”

    “都下去吧。”

    溫暖而明亮的燈火下,婢女們穿著厚底的線鞋,走動無聲,輕輕將一道道香氣四溢的菜肴湯羹放到了花梨木的長條案幾上,擺好了碗筷,然後遵從崔異的話語,垂首側身退下,在簾外候著。

    “這道炙鹿肉不錯。”

    許含章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一遇上合自己口味的佳肴,便無比真誠的讚美道。

    “這道玉尖麵也不錯。”

    “冬筍的味道很是鮮嫩。”

    “生進鴨花湯餅也做的很好。”

    崔異一麵微笑著聽她說話,一麵夾起了她稱讚過的菜色,仔細品嚐。

    或許是因為多了一個人陪著的緣故,他的心情就不一樣了,胃口也隨之轉好,每一道菜嚐來竟都是鮮美無比,回味無窮。

    “這個是駝蹄羹。”

    他很有興致的取過一個小碗,用湯勺撇開浮在麵上的薑蒜和胡椒,替她盛了個八分滿,說道:“羹易得,不過是加上菌菇並各色佐料,慢火將湯汁熬成汁濃如乳狀,但駝蹄,卻是不易得的。”

    西域的人皆視駱駝為聖物,斷不肯用它的四蹄來飽口腹之欲,隻有唐人沒有這個心理負擔,無論是宰是殺,都利落得緊。

    “的確是別有風味。”

    許含章笑著低頭,淺啜了兩口,說道。

    “叫崔管事過來一趟。”

    見她用罷湯,又主動添了一碗飯,崔異便眉眼含笑,向簾外說道。

    “家主,有何吩咐?”

    不多時,崔管事便打起簾子進來,他的腰背挺得很直,語氣恭謹卻不謙卑,保留著恰到好處的風骨。

    “今晚在廚房裏幫忙的人,都重重有賞。”

    崔異含笑說道。

    至於怎麽賞,賞什麽,分不分輕重親疏,那就是崔管事該操心的事了。

    “那我呢?”

    許含章拿筷子敲了敲碗邊,發出清脆的響聲。

    明明是類似於討飯的動作,由她做來,卻隻讓人覺得嬌憨可喜,賞心悅目。頭頂是慘白的月光,腳下是濕冷的泥濘,不知名的怪鳥在林間盤旋,發出淒厲的叫聲。

    許含章赤足走在荒蕪一人的原野上。

    有尖利的石塊劃破了她的腳,有帶刺的枝條割傷她的臉,她一點感覺也無,行屍走肉般的繼續前行。

    許是沾了露氣,她的發間濕漉漉的,有水珠順著臉頰往下滴。她伸手拂去,卻看到手上一片刺目的紅。

    忽然之間,月亮隱進雲層,怪鳥不知所蹤,天地陷入讓人不安的死寂。

    “不用往前走,你已經死了。”,一個陰冷的聲音響起。

    聞聲她下意識低頭看向腳下水潭裏自己的倒影:麵容枯槁,形銷骨立,額頭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胸口處血跡斑斑。

    “我怎麽會變成這樣?”,她茫然的發問。

    “現在還是好的,再過一段時間,你身上的皮肉就會腐爛,一塊塊的往下掉,屍蟲將在你的眼睛和耳朵裏鑽來鑽去。”,那個聲音嘶啞的笑了笑,“想提前看到那個樣子嗎?要不要我來幫你?”

    不等她回答,一股無形的力量就把她拖進了水潭。

    這個水潭比她想象中深得多,足以溺斃無力掙紮的她。溺水的滋味是不好受的,冰冷渾濁的潭水直接灌進口鼻胸肺,呼吸立時受阻,她止不住的嗆咳,本能的想伸手去抓住點什麽東西,四周卻全是軟綿綿的毫無著力感的水,讓人絕望無助到極點。

    在她就快放棄掙紮的時候,手裏忽然抓到了一把細碎柔軟的物事,一股瘮人的寒意立即順著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渾身的血液似是凝結成冰,再無熱度。她冷得打了一個寒顫,與此同時,泥濘、水潭、楓葉都消失無蹤,眼前有一片耀目的白光閃動。

    從噩夢裏醒來,過神,不由有些想笑:作為一個命不久矣的人,應該早早看透了生死才對,沒想到潛意識裏還是挺怕死的,僅僅是夢到自己快掛掉就嚇得不輕。

    又活過了一天,可自己還能繼續活多少天呢。

    “”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今天似乎很冷,冷得不同尋常。不對吧,明明是夏天,怎麽會這麽冷。

    還有眼前依舊白茫茫一片。

    起初她以為是自己才醒,暫時不能適應明亮的光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