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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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術法再精妙絕倫,也終究會有技窮的那一日。
到了那時,他除去心平氣和的等死,似乎便做不了什麽了。
“不過,辦法還是有的。”
老者眯著眼睛,略有些陰險的笑道:“我可以趁夜下山,利索的奪了別人的軀殼,借別人的壽數還陽。”
比起餐風飲露、淒涼無靠的苦捱,當然是頂替了活人的身份,在人世間瀟灑過活要來得輕鬆。
譬如應國公府裏的女鬼,可不就是這樣做的麽?
“但恩師您不會。”
許含章看著他鬢邊的白發,輕聲道:“您有您自己的驕傲。這種事,您是不屑為之的。”
“你怎麽不說是我宅心仁厚的緣故?”
老者佯怒,旋即笑得更為開懷了,“我的確是不屑做為別人而活著。雖說我長得不算特別俊朗,身材也算不得特別高大,畢生的成就也不是特別突出,但我依舊隻想做我自己。”
無論是做人,還是做鬼,他始終都是在做自己,而不是別人。
這便是他的處世之道。
這也是他和那些熱衷於奪舍重生的邪祟的區別。
所以,他即便做了這麽多年的孤魂野鬼,也依然是清風明月般的灑脫,且不失傲然。
“那,您以後……會怎麽樣?”
許含章憂心忡忡的問道。
“那就是以後的事了。”
老者收起了笑意,淡然答道:“但眼下隻要我不離開這座深山,不離開自己的埋骨之地,就不會出什麽岔子。”
當年驟逢天災,他的骸骨被泥沙裹挾著卷到了草堆裏,經受了好幾日的風吹日曬,苦不堪言,連靈體都漸呈稀薄之勢。
“那時,我差一點就熬不過去了,竟開始想著自己的屍骨究竟是會被風雨所摧,挫骨揚灰,還是會被野狗給叼了去。”
但她的闖入,改變了他的境遇。
“別大費周章的嚇唬我,沒用。要知道我連活人都不怕,又怎會怕鬼?”
她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娘子,非但沒有被他設下的影瘴嚇到,反倒不退不避,直衝著他藏身的方向去了。
在發現他的骸骨後,她亦沒有尖聲驚叫的後退,或是憤怒莫名的報複,而是解下身上的鬥篷,毫不嫌棄的將每一塊骨頭都仔仔細細的收斂起來,無一遺漏。
“這裏是窮鄉僻壤,找不到什麽好地方來葬你。不若把你埋在崖邊,既能賞日升月落,雲蒸霞蔚,又能觀霜凋岸草,百鳥歸巢。”
斂其骨,收其屍。
就連安葬他的地方,都是她精心選就的,斷無敷衍之意。
“從你的一係列舉動裏,我瞧出了你是個有膽色,有善心,有見識,有悟性的,堪稱可造之材。”
陽春三月,陌上田間處處桃李盛開,落英繽紛,陌上的嫩桑抽出新綠,屋前的梨花綻出雪白,春風是柔軟帶著泥土清芬的,小草是嫩綠帶著露珠光澤的。百姓們脫下臃腫不堪的冬裝,換上顏色鮮豔的春衫,興高采烈的出門踏青,或泛舟湖上,或垂釣溪邊,或提著小籃采摘新鮮野菜,或圍坐在草地上下圍棋,放眼望去處處歡聲笑語,好不愜意。
雖然一個月前都城發生了宮變,死了不少貴人,但對百姓來說是太遙遠的事情。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無論誰做皇帝,都不能改變他們麵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所以這場血流成河的宮變隻有作為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時才有那麽點存在感。
且這件事在百姓們看來也沒什麽,不就是皇帝突然中風癱瘓不能理事了,現皇後的兒子景王和先皇後的兒子太子以及一堆妃嬪的兒子們紛紛跳出來爭龍椅,爭來爭去,打來打去,殺來殺去,最後是命好的太子勝出,把一幹手下敗將們統統哢嚓。
仲夏的夜晚,涼風習習,繁星點點,蟈蟈兒在田間聒噪的鳴叫,螢火蟲靜悄悄的歇在沾了露水的草叢裏。
許含章取下頭上的幃帽,沿著河岸信步走了一會兒,在上遊找了塊大石板坐下。
石板旁邊長著一叢闊葉的雜草,有一顆圓滾滾的露水悠悠懸在草葉上,被點綴其中的螢火一映,亮晶晶的,煞是好看。
可下一秒,這顆露珠就因吹來的微風頹然墜地,無聲無息的浸入了泥土,再無一絲晶瑩痕跡可循。
人之將死,不但其言也善,就連性情也多愁善感許多。
平日裏麻木冷漠慣了的許含章看到此情此景,竟然怔怔的發起呆,想著自己兩世的命,都和這露珠差不多,都是這般渺小卑微,輕而易舉就墜入塵土,泯滅了痕跡,無人記得這個世界她曾來過。
她的前世過得蒼白單薄,就連回憶都是黯淡無光的。
八歲以前,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每天都過得無憂無慮,幸福無比。
可一場車禍讓她成了孤兒。
大周的永昌三年是個多事之秋。
年初,
作為國子監司業的宋玉出門前
看似對景王忠心耿耿的他其實是太子安插在景王府裏的內應,幫著太子把景王一幫人坑得命都丟了,順便把自己老婆也送上了斷頭台。輔佐新帝登基後,他又拒絕手握實權的高位,隻要了個太傅的虛銜。大周的太傅雖然是正一品官,卻不能參與政事,隻能教皇子們念念書而已,他這般知道進退,新帝不由龍顏大悅,賞賜如流水般送往太傅府,同時還表示既然許博衍不接受實權的封賞,那就給他五個名額,推薦幾個得意門生來都城任職。
天空是灰蒙蒙的,被鉛雲層層疊疊的覆蓋。
天幕上沒有月亮,連一顆星子也無,慘淡得可憐。
山間也是灰蒙蒙的,帶著寒意的霧氣從穀底、樹叢升起,將山野籠罩,苔蘚爬上了形狀古怪的岩石,給它平添幾分猙獰。
冰冷的泉水從石縫裏滲出,滴落在幹涸的沙地上,發出似有若無的幽咽之聲,墓地裏的磷火閃爍著綠瑩瑩的光,偶爾在墓旁鬆樹的枝椏間亮起,像女鬼妖異淒冷的眼眸。
“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鬆花。”,用詩鬼李賀的這兩句詩來描述眼前的情景,最合適不過。
衣衫單薄的許含章隻站了一會兒就冷得瑟瑟發抖,不得不蹲下身,抱緊了雙臂,試圖獲得一點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