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昏暗
字數:4736 加入書籤
“你還是拿去嚇唬三歲小孩吧。”
許含章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抬步就往石徑上走去,說道。
“那晚上要不要給你多掌幾盞燈?再多調幾個丫鬟來守夜?”
崔異卻似是來了勁,大步追上她,煞有介事的問道。
“不,還是都留給你好了。
許含章擺了擺手。
“留給你。”
“給你。”
“你。”
“你!”
這一來一往的拉鋸,倒是平添了幾分生活氣息,將許含章心中的不適感衝淡了不少。
是夜。
星稀月朗。
大概是路途勞頓的緣故,許含章這一覺睡得極為香甜,連夢都沒有做。
窗外。
涼風將起。
崔異立在半開的窗前,目光裏似氤氳著一層朦朧的夜霧,正隔著重重的珠簾和帳幔,借了縷昏黃如豆的燭火,靜靜的往屋內望去。
雖則光線太暗,阻隔太深,他什麽也瞧不清楚,但他的眼神卻透著股眷戀的意味,溫柔而又悵惘。
片刻後,他悄然離去,麵色肅穆的走向了宗祠。
時下,祠堂一直是每個宗族裏最為神聖的存在,但凡是女子都輕易進不得的,據說是怕她們身上的陰氣會衝撞到老祖宗,惹來禍事。除非是到了出嫁的那一天,她們才能被自己的長輩引著,在祠堂的門外行大禮叩拜一番。而在夫家懷上身孕後,她們才能在夫家的宗祠裏祭拜和記名,完成廟見之禮,這才算是真正的成為了夫家的人。
但很多時候,越是標榜著‘神聖’的地方,內裏便越是可怖。
譬如祠堂裏頭的光景,其實和幽冥地獄也沒有多大的區別——偌大的祭台上,無數的牌位一層一層的擺上去,像墓碑般冰冷的列在那裏,每個牌位前都放了一盞幽暗閃爍的油燈,如同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來人瞧,與之對視久了,便會有渾渾噩噩、手足發軟之感。
“爹,娘。”
崔異輕車熟路的跪坐在了蒲團上,一邊焚香,一邊喚道。
他的聲音甫一響起,空蕩蕩的祠堂裏便傳來了了幽幽的回聲,像是有另一個他在黑暗中應和著自己。
“我把她帶回來了。”
他低低的歎了一口氣。
“以後,她也是崔家的人了。”
是和他同氣連枝,相依為命的家人。
不是和他白首偕老,永結同心的佳人。
“說實話,我是有些不甘心的。”
那個姓淩的少年郎,分明是樣樣都比不上他的——家世不如他,長相不如他,腦子不如他,連和她相識相處的日子,都不如他。
但她就隻看到了那個人。
看不到他。
“我……當然是不想認命的。我想過一百種悄無聲息的殺掉那個人的方法,也思考過該如何幹淨徹底的抹去那個人的存在……我還想要將她囚禁在自己的一方天地裏,直到我死,也不會放她離去……”
可是,他如果不認命,就會要了她的命。
正如去年夏日那樣。
所以他不敢逼迫她,不敢強留她,更不敢……吐露自己的心聲。
他不能遷怒那個人,對付那個人,更不能……阻礙那個人和她親近。
他能做的,便隻有成全,隻有隱忍了。
這樣,才不會把她推得太遠。
這樣,才能短暫的把她綁在身邊。
這樣,才能得到她臨別前的一聲珍重。
“我曾經想對她說一些話的——想要報仇,殺了我並不算得什麽絕妙的好主意。若真是意難平,那大可以堂而皇之的嫁與我,然後一不高興就對我打罵和甩臉子,如此……定能把你們兩老氣得齊齊詐屍。”
但他沒有說出口。
因為,這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她說,我就是她的過去。”
而她,亦是他的過去。
他早就忘了自己幼時是否被阿娘抱在臂彎裏哄過,也忘了少時是否和爹爹就著字畫切磋。
那些,他都忘了。
“許是年歲漸長,我的記性大不如前,竟是隻記得她一個人了。”
過往的悲喜、失落、忐忑,都是她給的。
今後的孤寂、飄零、茫然,她還未曾給他,可他已做好了全數接受的準備。
“你們若真的在地下有靈,就最好是想方設法的保佑她,莫要去詛咒她、怨恨她了。但凡有什麽氣,就都衝著我來吧。”
他才是最該死的罪魁禍首。
一開始,他就不應去招惹她;而後來,他則不應去肖想她。
他從沒察覺到爹娘對她的敵意,也從未問過她對他的心意,僅憑著年少時的自以為是,就覺得兩方的人都會因此而皆大歡喜,順他的心,如他的意。
“這是我欠她的。”
至於她欠下他爹娘命債的事,他曾經也怨恨過她。
但血海深仇又如何?
不共戴天又怎樣?
隻要她肯好端端的活著,那他便能毫無原則和底線的做出妥協,豁達的看開、放下。
“活著,比什麽都好。”
他再度低低的歎了一口氣,轉頭看向另一座牌位。
“祖父,當年你要是肯好端端的賴活著,如今我就不會過得這麽累了。”
如果不是祖父執意要尋死,他就不會帶祖父去莊子上,自然也就不會遇上她了。
可惜,這世上什麽都有,就是沒有如果。
他緩緩的站起身來,修長的手指撫上了最角落裏某座冰冷的牌位。
“妻,許氏之位……”
那是兩年多以前他親手刻下的,手藝和專業的工匠是沒法比的,加之心情大起大落,便沒顧著給它打蠟和上漆,因此上麵的字跡已變得模糊不清了。
當時,他用自己的臉頰緊緊的貼著它,妄圖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後來,他用身體緊靠著她的墓碑,妄圖能用自己的體溫來將她焐熱。
再後來,她從他的懷裏掙脫,隻留下了幾根細細的發絲。
最後,她的心也從他掙脫,隻留下了過去的情分。
‘喀’的一聲。
牌位在他手中一寸寸的碎裂,木屑紛飛。
它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
所以,必須毀掉。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不管龍椅上坐的是誰,都不可能關心他們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處境。因此雖然死了不少貴人,但對農家百姓來說是太遙遠的事情,隻有作為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時才有那麽點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