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一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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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農舍裏,在她遭受此生最大的淩辱時,他更是保持著全程的清醒,卻裝聾作啞,絲毫沒有想過要出手阻止那個禽獸的行徑。

    “最後,你大概終於覺得我是值得你相信的,便難得發了回善心,口口聲聲說要娶了我。”

    而她卻自慚形穢,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就報了個假的身世和住處,然後將‘昏迷’的他安頓好,自己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掩麵而去。

    其實,他是知道她走了的。

    但他沒有挽留她。

    他也知道她究竟長的是什麽模樣。

    但他卻將錯就錯,把所謂的真心一股腦兒的轉移到了那個歌女的身上。

    “我想,你應該是後悔許下了那樣重的承諾,卻又不想對不住自己的良心,所以才這般作態的。”

    因為一見著真正的凝香,他難免會想起她是如何被農夫淩虐和操弄的,難免會覺得無比的惡心和膈應,而對著那個恰巧同名的歌女,他的感覺就會不一樣了,即使歌女在那之前曾接待過無數的恩客,可他畢竟沒有親眼見到,沒有親耳聽著,整個人便會自在許多,順帶還能假惺惺的欺騙他自己,安慰他自己,以情深做幌子,當做是報答了‘凝香’那一夜的舍身相救。

    “你……我、我……”

    張玉郎的臉色一白,想要和他說些什麽,卻被她微笑著打斷了。

    “你想問我是何時得知的麽?在你回長安述職前,我就已經知道了。”

    她抬起頭,將感激的目光轉向了崔異,施禮道:“多虧了崔家的家主,我才知道瞎了眼的那個人一直都是我,而不是你。”

    “不必多禮。”

    崔異波瀾不驚的瞥了她一眼,回道。

    去年的冬日裏,在他千裏迢迢的為了許含章奔赴益州時,便已察覺到局勢的複雜,斷不能相信是區區一個老邁的周伯就能折騰出來的,甚至於將南詔人都引來了。

    而當他將所有的疑點梳理一遍後,便意料之外的發現了張玉郎的不妥,卻一直找不出像樣的證據來。

    後來,魏主簿死了,淩審行冒出來了,周伯死了,吳娘子的身上發生了莫名其妙的異變,而許含章寒毒蝕心,身體孱弱,種種雜事幹擾了他的注意力,使得他無暇去仔細盤查,隻得暫時擱置了。

    可擱置不代表放任,更不代表信任。

    之所以大膽的將許含章留在張玉郎的府上養傷,便是篤定了對方不敢對她如何,反而會金尊玉貴的供著她,順帶不露痕跡的和她繼續扯上關係。

    後來,張玉郎果然是讓身懷有孕的姬妾和許含章發生了衝突,又以替許含章出氣為名,將姬妾雙雙送回了長安的家中管教,和許含章一路同行。

    沒過多久,張玉郎又以她們被正室夫人虐待了為借口,兼以著緊子嗣為理由,順理成章的從益州脫身,回到長安。

    “我沒有看錯你。憑你的資質,是當得起幕後那個跳梁小醜的。”

    崔異走到了張玉郎麵前,居高臨下的看著他。

    無論是周伯、周三郎、淩審行、吳娘子、阿嬰,都隻是他這個小醜手中的棋子而已,用過就丟,毫不可惜。

    “但你若是想把我當棋子,就有些不自量力了。”

    早在發覺到張玉郎的不妥後,他便早早的做了防範,明麵上目光短淺的提防著阿嬰,暗地裏則用心良苦的拿苦肉計引他上鉤,終是讓他露出了真麵目。

    隻有這樣隱忍而耐心的布局,再一網打盡,才能真正的斬草除根,讓許含章過上平安喜樂的日子,再不受外人打擾。

    “不過,你也算是有點兒能耐。隻差那麽一點,我就中計了。”

    崔異淡然說道。

    那一夜,在對著嫵媚柔婉、一心求歡的許含章時,他是真的失控了,被她喚起了蠢蠢欲動的心魔,被她撩動了潛藏已久的欲望。

    隻差那麽一點,他就真的陷進去了。

    “……”

    許含章聽得麵色驟變,尷尬和羞惱兼而有之。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除了那一夜的算計是真的,之後的發展,都是假的。”

    崔異仍是十分的淡然。

    盡管他遇著了世上最可怕的造假,用最真實的情愛、迷欲、肌膚相觸來引他入甕,誘他在虛假的幻覺裏沉淪,可在他口中說來,卻是這般的雲淡風輕。

    而張玉郎卻沒有或意外或驚恐的情緒,更沒有目呲欲裂的瞪著崔異,隻直直的望著他的夫人,一言不發。

    “在嫁給你的那日,我很歡喜。”

    她也直直的望著他。

    當年,她本是想一輩子都躲著不見他的,才草率的應允了爹娘定下的親事,稀裏糊塗的嫁了人,誰成想那個人卻是令她念念不忘的他。

    可他卻忘了她,不認得她了。

    多年來,她一直在苦海中沉沉浮浮,痛苦萬分,千方百計想和他解釋,證明自己才是當日的凝香,卻屢屢碰壁,讓他愈發的厭惡她。

    她以為錯都在自己,於是便愈發的痛苦。

    結果……

    她還真是做錯了。

    “在山中相遇時,我就不該救你,而是該一刀殺了你的。好在,一切都不算晚。”

    她傾身靠近他,仍是妖媚無比的在他的喉結上一舔,“在這個大陣中,你的魂魄是已然死了的,被二娘子所誅殺。而在現實中,你的肉身也死透了。”

    一劍穿心,幹淨而利落。

    “我從沒想過,自己頭一回殺人,居然會這般厲害。”

    她的唇舌離開了他的喉結,語意繾綣道:“如果有下輩子,我一定……”

    說著頓了頓,才道:“一定要再殺你一次,方能徹底解我心頭之恨。”

    她可不想下輩子能和他重新開始,來一段兩情相悅、亡命天涯的奇緣。

    她要的,隻是不死不休,不破不立。

    “凝香……”

    他目光一凝,似是想和她說什麽,但沒來得及說出口,意識便漸漸的渙散了。

    “你撐住……我一定會救你的!”

    在瀕死的那一瞬,他忽然想起了當年那個清麗而單純的少女。

    他原本有機會也救下她的,可他沒有。

    但他從來就未曾後悔過。

    成大事者,便需得不拘小節、殺伐決斷。

    就算再給他一次機會選擇,他也仍然會那樣做。

    可當她如此冷漠的瞧著自己,眼神裏無悲無喜,無愛亦無恨時,他居然會覺得有些不甘心。

    這真是莫名其妙啊。

    他暗暗的想道。

    然後,黯然的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