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女彥是去還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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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衷兒望著我,漆黑清澈的一雙眸子,暗簇簇的,一灘灰燼。

    半晌,他歎了口氣,有些委屈,有些消沉:“阿姐,你想的總比我多,想必此番也有你的道理罷。”

    我恍然間覺得,他似乎比我想想額,要更聰慧,更機敏。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的時候,烏壓壓的一片奏折便死死的壓上了朝堂。這回,衷兒倒是並未讓我參與到此事中,那些奏折他便是自己批了。

    他不見得是對我起了疑心,可總歸,他想必也能瞧出我對司馬遹的態度來,說到底,他還是想著此事能有些緩和的餘地的。

    可那些諸侯王的態度很是強硬,定要將太子廢為庶人才成。

    自然,這其中少不得有些我的授意。

    衷兒拗不過。他自然是拗不過的。他心性不成熟,朝中鮮少有人是真真正正將他這個皇帝擱在眼裏的。但眾人心甘情願的臣服,隻是臣服於司馬這個姓氏罷了。除了衷兒,換了別人來做也是一樣的。可對我來說,意義卻是大為不同了。

    後來,衷兒便索性將此事交給我處置。

    我依著規矩

    也罷,算不得什麽規矩。我不是偽君子,做不得那種設了套讓人一塌糊塗後,還要假惺惺地將自己從這戲中脫身的事兒。

    我要司馬遹永生永世不能翻身,要他這個同我半分關係也沒有的太子徹底不能掀起風浪來。

    在我編纂的那幾句話裏,司馬遹想要將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美人蔣俊所出的司馬虨,既是如此,我便公正地先將司馬遹的太子之位廢了,將他同他的三個兒子一並囚禁在金墉城裏。畢竟皇子皇孫,若是斬盡殺絕怕是失了民心,有失偏頗。

    可蔣俊和謝玖便不同了。這位心思縝密,算計多年的謝才人,終於還是敗給了我。

    也對,她怎麽可能贏呢?那樣貧賤的出身,她憑什麽同我相爭?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不過是陳勝吳廣的笑語。這偌大的天下,若我為上位者,又怎會給別人逆轉的機會呢?

    說起來,金墉城的確是個讓我恨之入骨的地方。

    昔日它囚禁過我,那麽它也該嚐嚐其他人的味道,不是麽?

    倒是太子妃的母家王家嚇的不輕,連夜上書請求與太子和離。

    王家慣常中規中矩,我也不欲趕盡殺絕,自然是準了。隻是歎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還是各自飛了的好。

    其實我本是不信命的,否則我也不可能一步一步,費盡心機,一直走到今天的位置上來。可有些時候,業報就是業報,該償的,該還的,一樣不落,定會還個幹淨。

    廢太子一事在朝中掀起了軒然大波,我深知朝中幾人密謀要複立太子,將我斬殺。隻是他們企圖勾結的趙王司馬倫方一得知消息,便派心腹孫秀前來知會於我。

    我在朝中多年,自然知道先發製人,後發製與人的道理。

    我連夜派了孫秀去了金墉城,據說,司馬遹是堅決不肯就死的,孫秀便幹幹脆脆的用棒杵將他活活打死。

    自然,當著他三個兒子的麵兒。

    這年冬,是少見的,肅殺的,凜冽的寒冬。

    寒風刺骨,我每日都要叮囑悶悶不樂的衷兒多穿一些,才能勉強令他從喪子之痛中解脫出來。

    也並非單單是喪子,一是喪子,二是背叛,衷兒全經曆了,全嚐盡了。

    他沒有變的成熟起來,隻是再也沒了之前的靈氣,一雙驟然幹淨澄澈的眸子,一日一日的黯淡,灰敗下去。

    我很心疼他。

    到了年關的時候,依著規矩,宮裏頭是要守歲的。

    那日烏雲沉沉,過了晌午便劈裏啪啦地下起雹子來。那時,女彥已經昏昏沉沉地病了一個月,湯藥灌了成百上千碗下去,可總也不見大好。

    本該是歡喜過年的時候,我心裏頭墜的沉沉的,望著滿眼大紅的喜氣,生生作嘔,命人將那大段的綢緞都扯了下來。

    “皇女都那副模樣了,還有什麽心思過這個節?”我震怒了一番,底下的人照舊瑟瑟地抖,叩首伏身,半句話都不敢多言。

    都是報應。

    我去看女彥,她已經是奄奄一息,一雙像極了她父親的眼睛,有氣無力地望著我。

    我心裏顫顫的,不敢伸手去碰她。她比她的姐姐們都更精致些,像一個易碎的瓷娃娃。

    她吐了口氣,笑吟吟地望著我:“母後”

    我應了一聲,頭一回覺得自己的心不受控地顫抖著:“女彥,你好好兒養著,母後傾盡天下之力,也要將你治好。母後要封你公主,長公主,你便是這天下最尊貴的皇女,知道麽?”

    女彥隻有八歲,可那雙眸子卻清明的可怕。

    她微弱地搖搖頭,笑道:“母後,女兒未及成年,禮不用公主。母後不必在女兒身上如此鋪張。”

    她還說了許多,我頭腦混沌,一片空白,心尖上像是缺了一塊似的。

    她伸出小手,涼津津的,一把握住我的手,眨了眨眼睛,氣若遊絲:“母後,女彥是去還債的。你別怕,這債,女兒替你還幹淨。”

    她微笑著,緩緩合上眼睛,再沒了氣息。

    我恍恍然跌坐在地上,屋裏頭分明點著爐火,可那暖融融的氣息卻怎麽也垂憐不到我,周身刺骨的寒意。

    她不愧是我的女兒。

    可她怎麽這樣命苦,偏偏就成了我的女兒?

    我手上沾過血,怎麽不讓我來還?

    衷兒在這個歲末,又失去了一個女兒。心如死灰,我瞧見他那灰蓬蓬的眼睛,隻能記起這樣一個詞兒來。

    我遵從女彥的意思,並未贈她任何封號,隻是將她以長公主之禮葬了。

    這樣清明透骨的丫頭,像是一顆轉瞬即逝的星,在她含苞待放的時候,悄然的隕落了。

    衷兒在漫天的慘白中,轉過臉來。

    他蒼老了許多,一雙暗沉沉的眸子,幹淨,卻再也沒了聲息。

    他的臉同身後的慘白渾然一體,隻有一抹淡淡的,沒有血色的唇,微微開合,沙啞地問:“阿姐,我做錯了什麽?”

    我的心輕輕揪了一下,搖了搖頭,可我終究也是頹然無力的。

    我說:“衷兒,你什麽都沒錯。”

    可我忽然覺得,我活了這幾十年,怎麽反倒如此的頹然無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