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阿姐,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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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終究還是被人算計了。

    這朝堂上對我不滿者甚,我隻以為賈家可以一手遮天,卻忘了一拳難敵四手,我在朝中把控多年,到頭來倒是將朝中原本互有芥蒂的幾個世家大族擰成了一股繩。

    總歸,有著共同的敵人,便是朋友。

    那日,青雲萬裏,白絮碎碎,棉絮似的,零零散散地掛在天邊。

    白日裏,宮裏頭便隱隱有幾分山雨欲來的架勢。我素來敏銳,見我宮外的人屏聲息氣,一聲不吭地做著手中的活計,心裏頭有些不安。便叫來長鴻問:“今兒個都是怎麽了?”

    長鴻朝外望了一眼,宮外樹木蒼鬱,隻是少了幾分融和。

    她搖搖頭,將手中的茶添滿:“今日怕是忙些。”她將茶盞朝我推了推,“娘娘喝茶麽?”

    到了夤夜,我已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躺下,半夢半醒中,忽然聽得一聲極刺耳的尖叫。

    我本就輾轉反側,聽到這一聲,“騰”地翻身坐起,大喊:“長鴻?長鴻呢?”

    一陣急促的,重重疊疊的腳步聲漸漸近了,直到我榻邊。

    隔著一層層帳幔,隱隱可見外頭烏壓壓的一片,我約莫估算了一下,像是能有數十人的模樣。

    驀地,一顆血淋淋的頭顱被人扔在我的榻上。

    我定睛一瞧,渾身都顫抖起來。那散著長發的,死不瞑目的腦袋,正是長鴻的。

    我心下重重一沉,清了清嗓子,厲聲道:“大膽!本宮的寢宮也是你們闖得的?!”

    為首的那位拊掌大笑著,粗聲粗氣的:“皇後娘娘恕罪。本王此番也是迫不得已,奉詔收捕皇後。”

    我強做鎮定:“詔書當從本宮手中發出,你又奉的什麽詔?!”

    帳幔被人粗暴地扯下,斷然露出齊王司馬冏的麵容。

    未及我再開口,幾個侍衛便一把上前將我扯下榻,死命按住,直往後殿押去,任我怎麽掙紮,怎麽厲聲斥責,他們都隻做笑話。

    出了後殿,天色昏沉,一盞燈都沒有。

    隔了老遠,我在夜色間瞧見了一個清瘦的身影,身上的綢緞火一般的紅,在暗夜裏灼灼地跳動著。

    我心下一動,喊了聲:“衷兒!”

    那個身影微微一動,卻並沒有朝我走過來。

    我心裏涼了半截,又叫道:“衷兒!衷兒!你怎麽不救我?你怎麽不救我?!”

    那個身影微微地顫抖著,手臂顫顫地伸出來,可到底是沒有上前來,隻是一隻清瘦而淨白的手,在混沌而昏沉的夜色中,瑩瑩地發著光。

    我掙紮著想要去握那隻手,可身子被人牢牢按住,動彈不得。

    我像是溺水的人,拚命想要去抓一根浮木,可那根木頭近在咫尺,我卻怎麽也握不住了。

    我運籌帷幄了一輩子,丟了自己的女兒,到頭來,卻還是如此頹然無力。

    衷兒走近了一步,他被身後的人拉扯著,我瞧的分明,那人竟是趙王司馬倫。他助我除了司馬遹,到頭來,卻也用這個由頭想要除了我。坐山觀虎鬥,漁翁得利,想必說的便是這樣的人吧。

    我恨的咬緊牙,冷笑地望著他:“好,好好好,好一個趙王。本宮倒是看錯你了。”

    趙王閑閑散散地笑著,一副無所謂的神色:“娘娘未曾看錯過微臣,卻也沒看透過。”

    我轉向衷兒,他的眼睛似有水光,那隻手伸的久了,顫顫的,我得了空隙,死命去握,隻握住了一片冰冷。我想我是失了神智了,衷兒,衷兒早被我架空了,他從前壓不住我,今日自然救不了我。

    夜風幽涼,我死死抱住他,他就勢攬住我,跌坐在地上。

    久違的安寧。

    我將頭埋進他懷裏,淡淡的熏香氣息。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顫抖著,戰栗著,最後嗚咽起來:“衷兒,衷兒,他們廢了我,同廢了你又有什麽差別?”

    一隻寒冷的手覆在我的臉上,緩緩地摩挲著:“阿姐,阿姐,別哭。”

    我以為我不會掉眼淚的。

    衷兒的聲音令我心裏頭漸漸平靜下來,我靠在他懷裏,吸了吸鼻子:“衷兒,衷兒,我死了,賈家沒了,你怎麽辦?”

    衷兒的聲音就在耳畔,極輕極輕,半句都不會被旁人聽到。

    “阿姐,我是司馬家的人,他們不敢對我如何。可是你呢?衷兒救不了你,衷兒怎麽辦呢?”

    我笑,這傻孩子,到了這步了,如何還想著我?

    司馬倫不耐煩地命禁衛軍將我從地上拖起來,衷兒死死拉住我的手,怒視著司馬倫,厲聲道:“朕還沒死呢!何時輪到你做主了?!”

    司馬倫假意恭敬地輕輕拱拱手做了做樣子,一抹嘲諷的笑意掛在唇畔:“陛下,時辰到了,莫要耽誤了。微臣是為陛下考慮,賈後為禍社稷,陛下身為天下之主,若一定要徇私舞弊,怕是要令朝中眾人不服。”

    衷兒冷笑起來,眸光竟有幾分銳利:“朝中眾人?張華幾人不是都被趙王處死了麽?剩下的皆是趙王的人,哪兒還稱得上什麽眾人?”

    我錯愕地望著衷兒,他那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淩厲地瞪著司馬倫,像是一把利劍,鋒利無比,像是要貫穿他。

    像是全然變了一個人。

    趙王似乎也被震懾了一番,不自覺地垂了頭,向後退了一步。

    衷兒緩緩站起身來,冷眼望著我身邊的禁衛軍,寒聲道:“皇後尚未被廢,朕也未曾下詔,即便批捕,也該以禮相待,否則便是以下犯上,拖出去斬了就是!”

    他仿佛在刹那之間蛻變成了另一個人,殺伐果決,聲色俱厲,生生將他同我心裏的孩子模樣割裂開來。

    禁衛軍們退了一步,似有幾分不情願的,冷了麵色:“娘娘請罷。”

    我遲疑著,回望著,衷兒的雙肩垮了一下,像是卸下了什麽重擔一般,一雙黑漆漆的眸子,澄澈地望著我,一如往昔。

    他緋色的唇輕輕起合,最終艱難地,無聲地吐出幾個字:“阿姐,對不住。”

    重如千鈞。

    我想我懂他的意思。

    我隻能做到這裏,對不住你。

    我救不了你,對不住你。

    我咬唇,將我醜陋的麵容埋進夜色裏。

    分明是我一手將他架空,是我自作自受到如今。

    你有什麽對不住我的?我的傻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