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臣妾不宜做侍君伴駕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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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過去二十年,她再憶起當年那時略帶些孩子氣的,魚死網破的決絕,從心底慢慢泛起一點點輕柔的酸意。

    她如今也時常在窗下,聽打掃的宮人們閑話,說如今衛皇後盛寵,或是宮中哪個美人夫人,又為陛下誕下了皇子公主。她聽在心裏,已由衷地為他高興。

    她初初有這種想法時被自己嚇了很大的一跳,她以為,自己終究還是不愛他了。

    可他又在她夢裏陸陸續續地出現了許多年,她漸漸地也明白了。

    她不是不愛他了,隻是她早已斷了他對她還有半分回顧的念想。帶著這種刻骨的絕望,才能毫不保留地,靜默地觀望著,再不自傷。

    她又有些歎息,她這輩子徹頭徹尾地栽在他身上,也算是值了。

    可那時,她篤定地以為他如同她一樣,深切地愛著她。是以才能這樣有恃無恐的仗著他的偏愛為所欲為。

    大漢曆朝曆代從未有過這樣的事兒,尊貴的皇後娘娘在眾目睽睽之下,因為拈酸吃醋,生生跳進池中意欲自盡。

    她愛的濃烈,也斷的決絕。絲毫不顧大漢朝的體麵,也半分未顧及到他的臉麵。

    若說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真正厭棄她的,怕是從那刻便開始了吧。

    可當時,他還是奮不顧身地隨著她一道跳入池中,死死地將不會水的她托起來,任宮人們七手八腳地依次跳進池裏慌亂地將兩人一並撈起。

    “陛下...”宮人們早已慌亂了陣腳,倒是衛子夫率先反應過來,冷靜地上前命人去請太醫來,又伸手去擦拭劉徹滿臉的水漬,柔聲道,“陛下衣裳都濕透了,先去換換衣裳罷,以免過了風寒。”

    陳阿嬌迷迷糊糊地微微睜著眼睛,從細細的縫隙中,看到衛子夫滿臉的柔情。

    她不知怎麽的,忽然就哭了。

    或許是她心裏很清楚,隻是還不願承認。從那一刻起,她就輸了。

    劉徹有些煩躁地搖搖頭,伸手抹著她臉上的水漬,將她披散著,沾了水而黏在臉上的長發撥開,輕聲喚她:“阿嬌,聽得見麽?”

    她聽得一清二楚,可她不知道如何回應。

    他為了她奮不顧身地跳下去了,她得到了她滿心期盼的答案,可終究她沒等到她想要的結局。

    旁人是棋輸一著,她卻是滿盤皆輸。

    她閉著眼睛,眼淚從眼角不停地往外掉。劉徹沉默著,將她抱在懷裏,任誰來勸也不放手,輕輕地用指尖將她的淚擦去,卻也隻是沉默。

    衛子夫柔柔地道:“陛下別擔心,妾身已差人去請太醫來了,娘娘吉人天相,想必不會有事。”

    她聽在心裏,刀砍斧劈般的疼。

    她從前從不覺得自己自慚形穢過,可在這樣善解人意的衛子夫麵前,她顯得格外的無理取鬧,不可一世。

    她自己都厭惡的模樣,如何能求劉徹喜歡呢?

    太醫來的極快,宮人們也抬來了轎輦,隻是劉徹執意要先去椒房殿,到底旁人也不敢進言,隻得從著陛下的意。

    “陛下...”轎輦在轎夫的呼喝聲中應聲而起,衛子夫站在轎下,身上還穿著劉徹命人連夜趕製數日的綺羅衣裳,楚楚可憐地仰頭望著劉徹。

    劉徹淡淡地道:“你先回宮去罷。朕得了空再去瞧你。”

    他說著,握緊了阿嬌冰涼的手指,她的身子在他懷裏輕輕顫抖著,往日的飛揚跋扈早不知跑哪兒去了,臉上濃烈的妝也被池水衝散了,隻剩下清白的一張素麵,格外動人。

    衛子夫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最終,她隻是躬身行禮,柔聲道:“望陛下注意身體。”

    陳阿嬌雖合著眼睛,可周遭的聲音卻盡數落進她的耳中。

    她本以為自己會有得勝的快感,可不知為何,竟是悲傷更重一些。

    或許她從那個時刻就意識到了,劉徹的愛是她求來的,卑躬屈膝的愛到底能維持多久呢。

    可劉徹一聲一聲的輕喚卻是真實的,輕柔地飄進她的耳中,越發催出了她滿臉的淚。

    她合著眼睛,動也不動。除了那淺淺地呼吸,竟像是死了一般。

    劉徹抱著她,縱然身上濕漉漉的,可她卻覺得溫暖無比。

    他低低地在她耳邊絮絮地說著什麽。

    他說,阿嬌,是我不好。我聽你的,再不寵幸她半分。

    她閉著眼睛,隻是流淚。她方才的縱身一躍已經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再沒有半分能留出來回應他這巨大的犧牲。

    他輕輕伸手搭在她流淚的眼睛上,低聲道:“阿嬌,別哭了。別哭了。”

    她止不住,隻是終於很輕很輕地搖了搖頭。

    他歎了口氣,捂住她的眼睛:“我真見不得你流淚。”

    他的聲音溫柔而和煦,帶著一往如常的暖意,心裏方才還在汩汩流血的傷口,隻為了他這一句話便瞬間愈合如初。

    她心裏默默歎息,信他吧,隻要從今往後,再沒衛子夫這個人,她再不會同他計較。

    可到頭來,她總算明白了。

    不是她的,終究不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