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9章 水塘火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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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骨荒原邊緣,巨大的肋骨拱門下。
慘白的月光實則是穹頂高遠處某種巨大苔蘚散發的冷光)流淌在堆積如山的碎骨上,泛著森然的磷光。
風嗚咽著穿過高聳的巨肋間隙,卷起細碎的骨粉,如同下著一場永不停歇的、死亡的雪。
阿草孤零零地站在那裏。
她身上那件曾經代表逐日部落後勤總管身份的、相對整潔的厚實麻衣,此刻沾滿了汙泥和暗褐色的、早已幹涸發黑的血跡,被撕扯得破破爛爛,露出下麵結痂的鞭痕和青紫的淤傷。
一頭灰白夾雜的頭發淩亂地披散著,遮住了大半張臉,露出的部分也布滿了泥汙和擦傷。
她懷裏,緊緊抱著一個用破舊獸皮勉強包裹的東西。獸皮邊緣,露出幾縷同樣沾著幹涸血汙的、灰白色的頭發——那是老皮匠的頭顱。
頭顱的麵容扭曲僵硬,眼睛圓睜著,空洞地望著迷骨荒原慘白的天空,殘留著臨死前的痛苦與絕望。
她整個人如同剛從地獄血池裏爬出來,渾身散發著濃重的血腥、汗臭和一種長途跋涉帶來的、行將崩潰的疲憊。
唯有那雙從亂發縫隙裏透出的眼睛,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被痛苦和仇恨徹底點燃的火焰,亮得駭人。
幾十頭狼毫獸低伏在四周嶙峋的骨刺陰影裏,鋼針般的毛發微微炸起,喉嚨裏滾動著威脅的低吼,幽綠的小眼睛死死鎖定這個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
它們背上和骨刺頂端的吹筒戰士,更是將塗著幽藍毒藥的骨筒對準了阿草,手指緊扣在吹孔上,空氣緊張得一觸即發。
阿骨朵在阿刺和幾名心腹戰士的簇擁下,緩緩從巨大的骨腔陰影裏走出。
他精瘦的身軀裹在一件用某種慘白巨獸皮鞣製的、帶著細密骨刺紋路的袍子裏,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一寸寸刮過阿草身上每一處傷痕,每一塊汙跡,最後死死釘在她懷中那顆頭顱上。
“阿花?”阿骨朵的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像在確認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
阿草猛地抬起頭,亂發甩開,露出那張飽經摧殘卻刻滿滔天恨意的臉。她死死盯著阿骨朵,又猛地轉向旁邊的阿刺,那眼神裏的怨毒幾乎要化為實質的毒針噴射出來!
“阿骨朵族長!阿刺!”她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血的骨頭,每一個字都帶著泣血的控訴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我…我逃出來了!帶著老皮匠…他…他被石水那畜生折磨死了啊!臨死…臨死就念叨著你們狼毫族…說隻有你們…能替小山報仇!能掀翻那個暴君!”
她劇烈地喘息著,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氣,抱著頭顱的手臂因用力而劇烈顫抖,指關節捏得發白:
“石水…他不是人!是披著人皮的深淵惡鬼!小山…我的小山…”她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嗚咽,大顆大顆渾濁的眼淚混合著臉上的泥汙滾落:
“就…就因為我偷偷給他留了半塊烤菌子…石水…石水就活活用石錘…砸碎了他的腦袋!就在我眼前!骨頭渣子…濺了我一臉啊!”
這血淋淋的描述,配合著她懷中老皮匠那死不瞑目的頭顱和她身上觸目驚心的傷痕,瞬間擊潰了阿刺最後一絲理智。
他雙眼赤紅,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猛地踏前一步,嘶吼道:“大兄!你聽見了嗎?!那石水就是吃人的魔!阿花大姐都這樣了!你還等什麽?!”
阿骨朵卻紋絲不動,細長的眼睛依舊冰冷地審視著阿草,像在評估一件即將碎裂的瓷器。
“逃出來?就憑你?”他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春穀守衛森嚴,石水暴虐多疑,你怎麽逃的?又怎麽找到這迷骨荒原的?老皮匠的頭,石水會輕易讓你帶走?”
每一個問題,都像淬毒的針,精準地刺向謊言最可能的薄弱點。
阿草身體晃了晃,仿佛被這些問題抽幹了力氣,眼中閃過一絲恰到好處的驚惶和絕望。她抱緊懷裏的頭顱,聲音帶著哭腔和一種走投無路的顫抖:
“是…是老根!那個胃城的老毒牙!他…他也恨石水!恨他殺了小山!是他幫我…幫我割下了老皮匠的頭…他說…說隻有狼毫族才懂老皮匠的價值…才配拿著這個去戳穿石水的暴行!是他…是他告訴我怎麽避開守衛,怎麽…怎麽找到這白骨路…”
她喘息著,抬起一隻沾滿泥汙和血痂的手,指向巨大肋骨拱門之外那片被骨粉覆蓋的、通往春穀方向的黑暗:
“至於路…老皮匠…老皮匠死前…用血…在泥地上…畫了…畫了大概的方向…我…我是一路爬…一路躲…啃樹根…喝泥水…才…才…”
她的話斷斷續續,充滿了細節的模糊和掙紮求生的慘烈,反而比完美的說辭更具可信度。那指向黑暗的手,也因脫力和激動而劇烈顫抖著。
阿骨朵沉默著,目光在阿草淒慘絕望的臉、老皮匠扭曲的頭顱和阿刺那急不可耐的赤紅雙眼之間緩緩移動。空氣凝固了,隻有骨粉在慘白月光下無聲飄落。
“報仇?”阿骨朵終於再次開口,聲音裏聽不出喜怒,“你能給我什麽?就憑這顆頭,和你這身傷?”
阿草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眼中爆發出一種病態的、獻祭般的光芒:“我能給你們活路!真正的活路!”她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狂熱,“我知道完整的‘鬼螢菇’種法!不是阿刺帶回來的殘圖!是完整的!怎麽喚醒菌絲!怎麽讓它發最毒的光!石水那裏…隻有我知道!我偷出來的!”
她從懷裏一個極其隱蔽的、被血汙浸透的內襯暗袋裏,顫抖著掏出一小塊同樣用厚苔蘚包裹的東西。
掀開苔蘚一角——又是一塊散發著純淨幽藍光芒的鬼螢菇菌種!比阿刺那塊更大,光芒更盛!
接著,她又掏出一小塊鞣製得更精細的獸皮,上麵密密麻麻畫滿了清晰的圖示和隻有狼毫族核心匠人才看得懂的、代表毒物和激發步驟的古老符號!
最關鍵的那一步——如何用混合了狼石粉塵一種失落之地特有的能量礦物粉末)的“腸液河”支流水霧喚醒菌絲——赫然在列!
“還有春穀!”阿草急促地喘息著,眼中閃爍著刻骨仇恨的毒火,“石水的‘鋒矢’狼騎營在哪片岩柱下休整!他們引水的溝渠從哪裏過…我都知道!隻要你們出兵!我給你們帶路!我隻要石水的命!給我小山報仇!春穀的菌子,那神物的種法,都是你們狼毫族的!”
巨大的誘惑如同最甜美的毒酒,混合著阿草泣血的控訴和詳盡的“情報”,猛烈地衝擊著在場每一個狼毫族人的神經。
連那些骨刺頂端的吹筒戰士,握筒的手指都微微鬆動了。
阿骨朵看著阿草手中那完整的菌種和圖,又看看她眼中那燃燒到極致的、不似作偽的仇恨之火,冰冷如石的臉上,肌肉極其細微地抽動了一下。他緩緩抬起手。
“帶她去骨屋。給她水和吃的。”他的聲音依舊聽不出情緒,目光卻像黏在了阿草身上,“看好她。也…照顧好她。”最後幾個字,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的玩味。
阿刺狂喜,幾乎要跳起來。幾個戰士上前,半是攙扶半是押送地將幾乎虛脫的阿草帶向部落深處那些開鑿在巨大椎骨裏的陰暗居所。
阿草在離開前,最後深深地、充滿了刻骨怨毒地看了一眼阿刺,那眼神仿佛在說:報仇!為我報仇!
阿骨朵站在原地,慘白的月光將他瘦長的影子拖曳在無盡的骨粉之上,如同一條擇人而噬的毒蛇。
他望著阿草消失的方向,又瞥了一眼激動難耐的阿刺,細長的眼睛裏,冰冷深處,終於翻湧起一絲屬於獵手的、殘酷的算計。
老皮匠的頭顱,被阿骨朵安排人供在了葬碑林,狼毫族的葬碑林和狼人族一樣,就在一處水塘邊上。
火塘聚眾,水塘議事,這是部落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