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8章 阿草阿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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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迷骨荒原的風,像巨獸垂死時刮過肋骨的嗚咽。
    阿刺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腳下是厚厚一層踩上去便“哢嚓”作響、揚起嗆人白霧的骨粉。
    這聲音刺耳,如同碾碎無數亡魂的枯骨。
    空氣裏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鐵鏽腥氣,混合著一種岩石被歲月徹底風蝕的、幹涸到骨髓深處的陳腐味,沉甸甸地壓進肺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絕望的砂礫感。
    他回來了,帶著胸口那塊冰冷如蛇、卻散發著幽微藍光的“鬼螢菇”菌種,帶著那張缺了關鍵步驟的獸皮圖,帶著阿花悲憤欲絕的眼神和老根恐懼的控訴,更帶著石水那張冷酷如岩石、碾碎生命如同踩死蟲豸的臉。
    “大兄!”阿刺的聲音嘶啞幹裂,撲倒在巨大的、如同遠古巨獸門牙般的慘白顎骨形成的天然“王座”前。
    王座之上,阿骨朵半倚著冰冷的骨壁,身形精瘦如鐵,顴骨高聳,眼窩深陷,但那雙細長的眼睛卻像淬了毒的骨針,冰冷、銳利,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陰鷙。
    他額角那道如同細長毒針直刺太陽穴的暗紅紋路,在昏暗的光線下隱隱流動。
    “春穀!遍地是肥得流油的菌子!石水…那是個吃人的暴君!”阿刺語無倫次,雙手因激動和虛弱而劇烈顫抖,他掏出被體溫焐得微熱的菌種和圖,獻寶般舉過頭頂,那點幽藍的光芒在慘白的骨山背景下,微弱卻帶著致命的誘惑。
    “看!神物!還有…阿花!石水連自己部落的崽兒小山都活活打死了!阿花恨瘋了!她…她讓我們去!去宰了石水!奪了春穀!她幫我們!這神物能救部落啊!”
    幽藍的菌光映在阿骨朵冰冷的瞳孔裏,卻沒有激起半分波瀾。
    他隻是微微傾身,枯瘦的手指撚起那塊奇異的菌塊,觸手冰涼滑膩,那奇異的冷香鑽入鼻腔。
    他仔細端詳著,又瞥了一眼那張簡陋的、缺失關鍵步驟的獸皮圖,嘴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像骨刃在石頭上輕輕刮過。
    “暴君?神物?投靠?”阿骨朵的聲音不高,卻像冰渣子簌簌落下,帶著洞悉一切的嘲弄,“我的好弟弟,你這腦子,是被春穀的菌香糊住了,還是被那石水嚇破了膽?”
    他猛地將菌種和圖丟回阿刺懷裏,力道不大,卻像甩掉兩塊肮髒的腐肉。
    “石水能帶著一群殘兵敗將在六大部落來一個大迂回,能在天柱崩塌下撐住,能在腐植春穀紮下根…你告訴我,他是個隻會殺人的蠢貨暴君?”
    阿骨朵細長的眼睛眯起,毒針般的目光幾乎要將阿刺釘穿,“阿花?一個能統管部落後勤、讓新收的流民都服服帖帖的女人,會因為死了個崽兒,就把部落的命根子‘神物’和活路圖,送給一群餓瘋了的、剛剛偷過他們糧的死敵?”
    他站起身,骨粉在他腳下發出刺耳的呻吟。他走到巨大的骨窗前,外麵是層層疊疊、高聳入雲如同地獄牢籠柵欄的慘白巨肋。
    每一根巨肋的頂端,那些如同枝椏般分叉的骨刺陰影裏,都蟄伏著狼毫族最精銳的吹筒戰士和他們的坐騎——狼毫獸。
    那些敏捷的凶物比岩甲巨狼小上一圈,卻渾身覆蓋著濃密堅韌、根根如同淬火鋼針般的灰白色長毛,奔跑起來如同一團翻滾的、致命的毛球風暴。
    此刻,它們狹長的尖耳警惕地轉動著,幽綠的小眼睛在陰影裏閃爍著饑餓而狡黠的光。
    “阿刺,”阿骨朵的聲音像從骨頭縫裏擠出來的寒風,“你被人當刀子使了。那春穀,是個插滿了尖刺的毒餌陷阱。石水,正等著我們這群餓狼撞上去,好讓他磨快那把叫‘逐日’的刀。”
    生性多疑的狼毫族部落族長阿骨朵,明顯不相信阿刺的話。
    ……
    日子在絕望的饑餓和族長冰冷的猜疑中,如同骨粉般一天天漏走。
    “糧倉”早已是巨大的、空蕩蕩的顱骨洞穴,洞壁上還殘留著刮取最後一點骨髓油膏留下的慘白痕跡。
    部落裏再也聽不到崽兒的哭鬧——餓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有垂死之人喉嚨裏漏出的、如同風吹過骨笛孔洞般的“嗬嗬”聲。
    阿刺雙眼赤紅,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在巨大的肋骨拱廊下焦躁地踱步。
    他看著族人一個個倒下,變成這片白骨荒原新的、微不足道的組成部分。大兄的“多疑”像冰冷的枷鎖,勒得他喘不過氣,也勒緊了整個部落的咽喉。
    ……
    狼毫族部落,中央的大火塘!
    “大兄!再等下去,部落就真成‘迷骨’了!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阿刺終於在一次部族議事的篝火旁爆發了,火光映著他因激動而扭曲的臉:
    “就算…就算那石水是陷阱!我們還有別的路嗎?衝進去!搶一口吃的!搶到菌種!搶到那塊活命的地!總比在這裏活活餓成幹屍強!”
    他的咆哮在巨大的骨腔裏回蕩,帶著瀕死的瘋狂。
    周圍幾個同樣餓得眼冒綠光的年輕頭目也按捺不住,喉嚨裏發出壓抑的低吼,手不自覺地摸向腰間的吹筒。
    絕望的沉默如同瘟疫蔓延,連那些蜷縮在陰影裏的老弱,渾濁的眼睛裏也燃起了一絲病態的光——那是被饑餓徹底燒毀了理智的光。
    阿骨朵依舊坐在他那慘白顎骨的王座上,像一尊風化的石雕。篝火的光在他臉上跳躍,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讓那毒針紋路更顯陰森。
    他沒有看阿刺,目光穿透跳動的火焰,仿佛在凝視著春穀的方向,又仿佛隻是在衡量著部落最後一點血性還能榨出多少油。
    死寂。隻有篝火燃燒著幹燥的碎骨,發出劈啪的脆響。
    就在這緊繃到極限的沉默即將被徹底撕裂時,拱衛部落外圍的巨大肋骨拱門處,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如同夜梟泣血的呼哨聲!
    緊接著是狼毫獸此起彼伏、充滿警告和敵意的低吼!
    “報——族長!”一個負責了望的吹筒戰士連滾帶爬地衝進骨腔,聲音因驚駭而變調,“外麵…外麵來了個女人!抱著…抱著顆腦袋!說是…說是從春穀逃出來的阿花!要見族長和阿刺首領!”
    “阿花?”阿骨朵細長的眼睛猛地一眯,冰冷的瞳孔深處,第一次掠過一絲真正意義上的、如同毒蛇發現獵物踏入領地的精光。
    阿刺更是如同被雷擊中,猛地跳了起來:“她…她真逃出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