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阿刺帶著那六千雙眼餓得發綠、被族長許下的“菌田肥肉”激得嗷嗷叫的青壯，剛離開迷骨荒原那慘白的骸骨拱門不久——
    “聚眾——！！”
    一聲蒼老卻如鏽鐵摩擦骨片的嘶吼，猛地炸響，如同敲響了某具遠古巨獸殘骸的胸骨，沉悶而極具穿透力，瞬間蕩遍狼毫族這片倚靠巨型骸骨構建的巢穴每一個角落。
    “火塘聚眾，水塘議事！所有還能喘氣的，都給老子滾過來！”幾名額角毒針紋路已模糊黯淡、臉上溝壑比迷骨荒原裂穀還深的老頭目，聲嘶力竭，如同驅趕牲口般咆哮著。
    人群，如同被驚擾的屍蛆，從大大小小、開鑿在巨型肋骨和扭曲椎骨深處的陰暗洞窟裏蠕動而出。
    他們大多麵皮緊貼顱骨，眼窩深陷如窟，孩童的肚皮怪異鼓脹，老人的皮膚如同陳年敗革，包裹著嶙峋的骨架。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饑餓腥臭和一種更深沉的、如同骨粉腐朽的死氣。
    很快，部落中央那處由幾塊巨大骨盆環抱、泛著黝黑死水的“議事水塘”邊，黑壓壓地擠滿了瑟縮的身影。
    另一側的火塘燃燒著幹癟的碎骨，劈啪作響，火光跳躍，映照著一張張麻木而又隱含絕望躁動的臉。
    阿骨朵，緩緩踏上了水塘邊那塊最高、最平整的慘白顎骨——他的“王座”。
    他精瘦的身軀裹在暗沉獸皮中，額角那毒針紋路在昏慘光線下如同蠕動的血蟲。
    他沒有立刻開口，隻是用那雙細長冰冷、如同淬毒骨針的眼睛，緩緩刮過下方數萬形容枯槁的族人。
    目光所及，竊竊私語與不安的騷動瞬間死寂，隻剩下壓抑的喘息和火塘碎骨燃燒的刺耳劈啪。
    “都看見了？”阿骨朵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像冰冷的骨片刮過每一個人的耳膜，“阿刺帶走了六千還能攥緊吹筒的崽子。他們是去給你們刨食了。”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銳利，如同實質的冰錐，刺入下方每一雙因饑餓而渾濁僵死的眼睛。
    “但，夠嗎？”他猛地拔高聲音，帶著一種殘酷到極致的清醒，“六千張嘴，就算把腐植春穀的菌子連泥帶根啃光，能填飽我們身後這幾萬張嗷嗷待哺的嘴嗎？能讓我們狼毫族熬過這該死的‘糧枯季’嗎？！”
    人群死寂，隻有更沉重壓抑的喘息。答案，如同刻在骨子裏的絕望，每個人心知肚明。
    “石水！”阿骨朵的聲音陡然變得無比怨毒，仿佛要將這個名字在齒間碾磨成渣：
    “那個不知從哪個髒器汙血裏爬出來的暴君！他占著神賜的沃土，守著流油的菌田，卻用最陰毒的伎倆，殺戮我們的勇士，戲耍我們的戰士！他把我們狼毫族逼到了絕路！他把我們當成了圈養的牲口，一點點放血，一寸寸碾碎！”
    他的話語如同劇毒膿液，注入族人心底早已潰爛的恐懼和仇恨，瞬間點燃了那幹涸眼底最後一絲綠油油的凶光。
    “我們還有路嗎？！”阿骨朵猛地張開雙臂，如同要擁抱這片絕望的骸骨荒原。
    “迷骨荒原，我們的祖地！它養大了我們狼毫族多少代？可現在，它吐還給我們的還有什麽？是硌碎牙的骨頭渣子！是刮不出油的白骨！是餓死崽子的幹嚎！”
    他骨瘦的手指猛地戳向遠方，戳向腐植春穀的方向，聲音陡然變得激昂而狂熱，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癲狂：
    “活路，隻有一條！就在腐植春穀！在那片被石水那畜生竊占的、肥得流油的爛腸子裏！”
    “搶過來！那是我們狼毫族唯一的生路！那不是搶，是拿回我們活下去的資格！”
    “遷徙！全族遷徙！”阿骨朵的咆哮如同瀕死巨獸的哀嚎，在水塘上空瘋狂回蕩：
    “扔了這些啃了幾百年的爛骨頭！跟著我，阿骨朵！去腐植春穀！去搶回我們的糧倉！去奪回我們的活命之地！”
    “能喘氣的，都跟我走！老弱婦孺，也爬著跟上來！留在迷骨荒原，隻有餓成枯骨，被風化成新的擺設！跟著族群，才能舔到一口吃的，才有一線生機！”
    “這一次，不是去打仗，是去搬家！是去占窩！是去紮根！”他毒針般的目光狠狠刺向那幾個最老的頭目：
    “你們，拖著所有老弱，收拾所有還能刮出油星的破爛，跟在主力屁股後麵！祖地裏那點能塞牙縫的骨髓渣子，都給老子刮幹淨帶上！一點不許剩！”
    “我，”阿骨朵猛地用骨刃般的拳頭捶打自己幹癟的胸膛，發出空洞的悶響，“親自領著所有還能咬人的狼崽子，三萬精銳！押著那個逐日部落的婆娘阿草！跟著阿刺的蹄印，給你們開路！碾碎石水那點可笑的把戲，為你們踏平春穀！”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瘋狂和絕對的偏執：“石水已經沒人了！他那些陷阱、麻藥，隻能耍耍小聰明！在絕對的力量麵前，全是狗屁！三萬狼毫勇士，足夠把他的腸子都踩爛榨出油來！”
    “告訴我，狼毫的種！”阿骨朵的聲音撕裂晦暗的天穹，如同最後的喪鍾：
    “是想爛死在這裏，變成這無盡骨海裏沒人記得的渣子？還是跟著我阿骨朵，去拚一條活路，去把腐植春穀變成我們新的獵場？！！”
    “活路！”
    “活路！”
    “活路！”
    被饑餓和族長的話語徹底點燃的族人們，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如同萬狼泣血的嗥叫，匯聚成一股毀滅性的音浪，震得周圍高聳的骸骨都簌簌落下灰白的骨粉。
    遷徙，成了唯一的生路。 不是為了征服，是為了像蛆蟲一樣，撲向下一塊還能蠕動的腐肉。
    數萬狼毫族人，如同一個瀕死的巨人開始了最後掙紮般的蠕動。 精銳戰士迅速集結，在老弱婦孺混雜著渺茫希望、深切恐懼、麻木不舍的目光中，如同潰堤的白色汙潮，率先湧出，追著阿刺的方向撲去。
    阿骨朵騎在一頭格外雄壯、鋼毛倒豎的狼毫獸上，回頭望了一眼那開始陷入混亂收拾、彌漫著絕望與悲愴的祖地，細長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冰冷徹骨的決絕，隨即毫不留戀地催動坐騎，匯入那滾滾向前的洪流。
    這些老弱，是他留給毗鄰“吞沙之喉”的狼腰部落的一道肉牆，一道由衰老和脆弱組成的緩衝。
    狼毫族舉族遷徙，迷骨荒原門戶洞開，那些餓蠍般的鄰居，豈會放過這撕扯血肉的機會？
    在他身後，被兩名眼神凶戾的精銳戰士嚴密看管的阿草，反倒是被按在了一頭狼毫獸背上，隨著隊伍顛簸。
    她亂發下的眼睛掃過這龐大而絕望的遷徙陣容，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深的憂慮，但隨即又被一種淬火般的堅毅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