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十三話 玉鶯這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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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孫行筆流暢,用羽毛筆在羊皮紙上書寫。這種適於速記的草書簽字,不知道已經簽過幾次了。他不時會與最早的簽字比較看看,確認字形有無改變。
在京城裏隻需要蓋印就好,所以從不會像現在這樣手酸。他趁著空檔甩甩手腕,檢查書信內容。
「陸孫大人,這些請大人過目。」
文官帶了新的文書過來。這名官員已經來第五趟了,從口音較少可以判斷是華央州出身。耳垂很大,呈現很有福氣的形狀。不知是否平常大多用右手搬東西,身體呈現右側下垂的姿勢。
「謝謝。那麽請將這些拿去。」
「遵命。」
交給陸孫的文書都可以說是雜務。至少這兒的藩王當這些是雜務。
戌西州的人口,幾乎全集中在東西方商路上的城鎮。
這裏所說的雜務,就是遠離那條商路的土地居民的陳訴。與其說是城鎮,或許該稱之為村莊或聚落。
居民幾乎全是農民,從事的大多是放牧,或者是種植葡萄等耐旱作物。陳訴內容包括希望能修建灌溉渠道,或是夜盜頻仍導致家畜遭竊,諸如此類。
最近則多次送來了陳情書,說是小麥明顯歉收,希望官府能派人視察。
「哈哈哈。」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引來正要退出的文官一頓詫異的目光。
陸孫從王都被喚至西都差不多已過了半年。陸孫前來是因為對方假稱想求得一名了解京城政事的人才,給他的公務卻盡是雜務。從當初到現在有所改變的,不過就是熟悉了差事使得處理的量增多了。
「似乎是不怎麽信任我呢。」
陸孫在分配給他的書房獨自嘟噥。他一麵甩動快要罹患腱鞘炎的右手,一麵檢查文書。
陸孫每天看這麽多的文書,也漸漸看出了傾向。他寧可相信自己除了記住人臉之外,多少還有些其他長才。
「我可是都有呈報的。」
公務是玉鶯分配的。注意到的問題擺著不呈報,萬一發生什麽狀況就可能要揹黑鍋了。
陸孫不禁懷疑叫他過來,會不會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玉鶯……現在由他暫為西都之主。隻要前往中央的玉袁不回來,就會是他這長子繼承地位。玉袁另外還有幾個孩子,但似乎沒有一個有玉鶯這樣的氣概。
「失禮了。」
又有一名文官送文書過來。這次不是追加的文書,而是把陸孫呈上的公文退了回來。對方是玉鶯直屬的文官,過去見過個兩次麵。第一次是在去年西行之時,第二次是去向玉鶯致意時擦身而過。
「退還與您。」
文書上什麽也沒寫。沒簽字也沒蓋印。
「這表示不可對吧。」
「是。大人表示這事或許是有必要,但更重要的事務多得是,希望您懂得事情的輕重緩急。」
講得還真明白。
陸孫揚起嘴角,把退回來的文書放進抽屜。
「另外還有一事。」
「還有何吩咐?」
「玉鶯大人請您走一趟。不是現在,說是上午公務結束後一塊兒喝個茶,大人意下如何?」
雖然是問句,但這種時候無從拒絕。
「謹依尊命。下午敲鍾之前前往中庭涼亭就行了嗎?」
「是。」
文官一臉若無其事地離去了。
玉鶯總是在那兒與人喝茶。那兒臨近水源(綠洲),比其他地方涼快。在舉行茶會之前會從一早就焚燒著驅蟲的香料,所以一看就知。
玉鶯這個男人並非無能,又是權貴之子,接受了嚴謹的教育。可能是受了原為商賈的玉袁影響,就連陸孫都感覺得到他想讓西都繁榮發展的氣概。
他的眼中有著近乎野心的上進心,自少壯以來未曾改變。
或許也因為如此,有時甚至讓人感到有失穩妥。
「……這也是歸我管嗎?」
窩在書房裏的時辰變久了,讓他現在少有機會與人交談。養出了自言自語的習慣也怪不得他。
「我是希望能有更多機會跟人說話啦。」
記住人臉是他的特長也是興趣。對人的長相過目不忘,也就表示成天看著同樣幾個人會看膩。
他拿出了一份關於絲綢與寶石等飾品的報銷單。畢竟是貿易之地,價格自然遠比在京城裏買便宜,但一樣是天價。很容易就能猜出它的用途。
陸孫剛來到西域時,曾與一名女子擦身而過。年約十五、六歲,給人的感覺與玉葉後很相近。
聽為他帶路的官員說,那是玉鶯的女兒。
官員低語了一句「長得不像就是」,沒再多說或許算是聰明。
「真是力圖上進。」
如今那姑娘已經不在了。約莫是在數日前啟程去了京城。
陸孫微微揚起嘴角,又開始流暢地寫起字來。
這位蓄著深黑胡子的人物除了曬黑的肌膚之外,相貌體格都不像是西都人。盡管五官多少較深邃,但終究還是荔國的典型相貌。一頭直發,臉孔偏圓,比西都人的平均體魄更瘦,但肌肉結實。
說的不是別人,正是陸孫眼前的玉鶯這個男人。
若是說父親玉袁看起來像個和和氣氣的商人,他的兒子就像是武將。
年紀已過四十,但在容易喝酒喝胖的西都人之中看起來少說年輕十歲。快活地露出白齒的笑容,容易給人好印象。
看著那伸長的虎牙,陸孫悄悄別開目光。
「謝大人邀請。」
陸孫緩緩低頭致謝。
「不,不用這麽客氣。坐吧。」
男仆拉開藤椅。陸孫坐下後,果子露就放到了桌上。
「或是你比較喜歡喝茶?」
「不會。做文書公務會讓人想喝點甜的。」
也許是用地下水冰過,玻璃杯上結了水珠。
「別這麽客氣。還是你以為不是單純喝茶?」
「哈哈哈,臣就是容易緊張。」
陸孫一麵笑,一麵喝口果子露。
「看到王都派來像臣這樣才疏學淺之人,臣擔心大人大失所望,心裏著實不安。」
「哈哈哈,父親看中的人一定不會錯。更何況你曾在那羅漢閣下底下效力,不可能是無能之輩。」
羅漢閣下,是吧?
陸孫放下玻璃杯。桌子中央擺放著各色水果。
「對了。」
玉鶯站起來往背後看。在他的視線前方可以看到一群商人。
「那裏頭可有你見過的人物?」
「……有三人。兩人負責統整每年來到京城的商隊,另一人則是以海路為中心的生意人。」
男仆前來將筆墨放在陸孫麵前。陸孫寫下姓名交給對方。
「臣隻記得其中兩人的名字。其餘則是初次見到。」
「好,我會去核對看看。」
不知是想確認有無可疑人物,抑或隻是想試試陸孫的特長。
過了半晌,文官回來對玉鶯耳語幾句。
「嗯。」
大概是對答案感到滿意吧,玉鶯摸摸胡須。
「了不起,答對了。」
「……不過是正巧有印象罷了。」
陸孫緩緩低頭,謙虛地說。
「真不可思議。一個人每日能見到幾十、幾百張臉,你卻能記住?難道說,你與京城人稱身懷異能的羅字一族是血親?所以才會為羅漢閣下效命吧?」
「絕、絕無此事。」
這是陸孫今天第一次出自內心發笑。搞不好這是他來到西都以來聽過最有趣的話。
真沒想到玉鶯居然以為他與羅字一族有血緣關係,比隨便一個江湖藝人的笑話有趣多了。
「那個家族盡是些異乎尋常之人啦。至於臣呢,這個嘛,或許可說是習慣成自然吧?」
「習慣?」
「是。家母曾告誡過臣,不可忘記別人的長相。」
「對了,你說過你是商家出身。」
「是,家母說忘記客人的長相不利於營商,要臣把這當作是攸關生死的事。」
陸孫可能是用笑消除了緊張,講話變得健談起來。
「看來是位嚴母了。」
「正是。」
陸孫喝口果子露,稍作停頓。正想到以前軍師大人也愛飲果子露時,玉鶯道出了驚人的一句話:
「不知羅漢閣下是否會喜愛此味?」
「您知道羅漢大人不會飲酒?」
「人盡皆知啊。」
說這事遠近皆知,陸孫倒也能理解。那人所經過之處無不像是颶風過境,滿目瘡痍。暴風吹出一堆爛攤子,再由陸孫來收拾。
「閣下到訪西都之際,我就準備包括這在內的幾種果子露吧。」
「您說到訪西都之際?」
陸孫忍不住重複了一遍。身上冒出微溫的汗水。
「哦,你又開始緊張了。這樣吧,看你像是初次耳聞,我就告訴你一件好消息吧。」
講得反倒好像這才是主旨一樣。
「羅漢閣下即將蒞臨西都。意外的是連皇弟閣下也一道前來。」
講話口氣簡直像把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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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當成附帶的。
陸孫揚起嘴角陪笑,心中深深歎了口氣。
問:三十萬人一年需要多少糧食?
答:視種類而定。
得到這種不正經的答案,陸孫已經不是生氣而是傻眼了。
臨時被找來之後,他得到機會在茶會上跟幾人交談。對方盡是對財貨流通知之甚詳的人,本來還以為能夠得到更聰明的回答。
「這無法清楚斷定。西都周遭地帶的草木與華央州不同,稻米比中央更昂貴。」
這理由他懂。懂歸懂,但已經聽太多次了。
稻米不行就小麥,小麥不行就蕎麥,他是希望對方能把可做替代的糧食組合起來,算出各自能確保多少分量。
陸孫已經算過很多遍了。但他並非專業,憑他的考量算不出正確答案。
但坦白講,西都的官吏沒有人會願意幫陸孫做那麽多。不是把他當外人不予理會就是被長官製止,要不就是太忙沒空。
「月君八成每回都碰上這種狀況吧。」
陸孫一麵歎氣,一麵不禁埋怨。
那個多次受到羅漢妨礙的貴人,年紀尚輕卻十分努力。但是,光靠努力是得不到讚賞的。身為皇族就是必須得到優於任何人的評價,否則就不算數。
陸孫垂頭喪氣地回到書房時,一名信使正在房門前等他。
「華央州有信給您。」
陸孫收下盒子。老實講,這很難稱為一封信。盒子用繩子捆著,綁成裝飾般的繩結。他在京城時常收到這種文書,繩索有固定綁法,讓人一拆開就很難綁回原樣。
解法是有訣竅的,但陸孫此刻實在沒剩多少氣力。他用小刀割斷繩索,打開了盒子。
成堆文書的頂端寫著「目糸隹」。這不過是「羅」字拆解當好玩的小暗號罷了,羅半主要在傳遞信息時,很喜歡這樣做。
羅半是羅漢的侄子,基於此種關係常與陸孫一同行動。陸孫比較偏向將他當作朋友而非同僚,但想想到頭來講的盡是些公事,讓陸孫反省了一下。
「果然厲害。」
擅長數字的羅半,明確地給出了陸孫想要的數據。
以稻米來說,一畝可收獲約二石五鬥(一百五十公斤),一般認為這就是一人消耗的稻米量。當然,加入其他糧食也會改變稻米的比例。替換成小麥、豆類或薯芋時,大約會變成多少分量都寫得清清楚楚。不隻如此,甚至連是否易於保存、流通的難易度與目前的時價都寫進去了。
「還以為他會大力推薦薯芋,結果沒有。」
羅半的親爹正在種植薯芋,但薯芋不如米麥容易保存,不耐擺。似乎正在研究保存與加工的方法。
紙上寫著一串串的文字,看得陸孫險些兩眼發昏。羅半大概自認為已經整理得有條有理了,但隻有少數人能看著數字掌握事物。陸孫是迫於需求才學會看數字,但對一般人而言,數字隻要會到能在店裏買東西就夠了。
他用模糊的視線翻閱名為書信的資料。
整疊紙幾乎全是資料,隻寫了一句「再過不久將會發生有趣的事」。
「我可能知道是什麽事。」
大概是說羅漢要來了吧。
羅半可能是想讓陸孫大吃一驚,才故意寫得吊人胃口。但很遺憾地,玉鶯才剛把這消息告知了他。
陸孫麵露笑容,把書信恢複原樣收進盒子裏。然後,他撚起方才割斷的繩子。
「嗯——」
分明是自己弄的,這回卻又後悔不該割斷。陸孫在抽屜裏翻找新的繩子,拿出麻繩捆在盒子上。
隻要記得原本是何種繩結,就算有人打開再綁回去也立刻看得出來。
陸孫把盒子收進櫃子底下的箱籠裏,接著伸個大懶腰。
「去散個步好了。」
自言自語果然變多了。聽說有的官員由於長期處理文書公務而崩潰辭官,陸孫搞不好也會步上後塵。
剛剛才跟人喝過茶,現在又要散步。看起來像是偷懶不做事,但他平時做事認真,就請別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過一陣子就去請求出外差好了。」
商人不會賣任何東西給不了解商場的人。這是母親說過的話,是很久以前聽到的,但他還記得。
就拿陳情書當借口,請求去視察農村好了。
陸孫一麵思考如何解釋視察的理由才能成行,一麵信步在中庭裏走一圈。
這時,隻聽見某種吵鬧的聲音。
他改變方向,往聲音傳出的地方走去,看到一群壯漢在大聲吼叫。
本以為是起了爭執,因為男子們圍繞著兩名扭打的男子。但錯了,那是在比摔交(相撲)。
男子們開懷地笑著。陸孫記得他們全是武官,每人都纏著藍色的頭巾。從衣帶的顏色看來,各人官階並不相同。
陸孫本來想露臉,但又縮了回去。扭打到最後勝出之人,是他十分熟悉的麵孔。正是玉鶯。
方才還在飲茶的人,此時已經在跟人摔交了。
那副跟部下談笑、流汗的模樣實在看不出是西都之長。對於身邊的其他人而言,玉鶯想必是位平易近人又愛護下屬的藩王吧。
陸孫咕嘟一聲吞下口水。
他不認為玉鶯是為了博取人望才跟部屬摔交,更何況本人想必也樂在其中。
要是被玉鶯看到就糟了。假如他要陸孫一起來摔交,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再加上陸孫正在散步透透氣,出於這份內疚恐怕很難推辭。
陸孫轉過身去,決定回書房。看樣子與其散步轉換心情,不如專心辦公比較好。陸孫來到西都,是為了輔佐玉鶯政務上的不足之處。
陸孫的負擔很大,但玉鶯也不是閑著不做事。此時的這場嬉戲笑鬧,似乎也在掌握人心上發揮了功效。
他想起了昔日看過的戲曲。戲台上,武將與眾部下徹夜飲酒,在隨時可能馬革裹屍的沙場上及時行樂。
玉鶯很像當時扮演主角的武將。
世上有主角與配角兩種人。陸孫明白自己屬於配角那一方。
屬於在戰亂之世死時無尺寸之功,在太平之世隻能庸碌一生的小卒。
玉鶯就不同了。這名男子屬於故事的主要角色。
與陸孫不同。
陸孫再次大歎一口氣。
「西都恐怕需要像他那樣的人吧。」
像他那樣的男子,在太平之世一樣能成為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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