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三話 別第與被遺忘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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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袁的別第看起來似乎相當適宜人居。要講得具體一些,就是綠意盎然。
    西都的所在地戌西州,雖然給人遍地沙漠的印象,但據說實際上大多是草原。天氣幹燥,但並不都隻有砂土,還是有點水分可供草木生長。話雖如此,水很珍貴也是事實。
    (上次住宿的是本宅嗎?)
    那裏也是個綠意盎然的大宅。大宅隻要庭園裏滿是翠綠蓊鬱的樹木就象征了財富。當然,這對於附近就有大河流經,且離海邊也不遠的京城居民來說應該不算什麽,但是——
    (至少還是能療愈身心。)
    造園設計近似於京師風格,但種植的大多是貓貓沒見過的花木。看到這些花草樹木就想確認是否具有藥效,是貓貓的天性。
    「小姑娘,總之先把行李放下再說吧。經過這麽長的旅途,我已經累壞了啦。」
    庸醫一臉疲倦地看著貓貓。
    「也是。咪咪,等到了給大家準備的房間,我們來猜拳決定誰可以在宅院裏探險如何?」
    天佑似乎也跟庸醫持相同意見。
    擔任護衛的李白,與貓貓他們三人保持幾步距離走在後頭。
    為他們準備的藥房是宅院的一間廂房。疾病一般都被視為汙穢之物,他們對地點沒有意見。胡亂安排在太多人經過的地點,有人來看病時反而還得注意不要傳染給別人。
    「我在官府那間藥房就想過,他們這房舍看起來好奇特啊。」
    庸醫充滿好奇心地看著廂房。的確,這跟茘國一般所說的廂房在形狀上大有差別。西都自然有著西都的建築樣式,但這間廂房真要說的話——
    「比較像是所謂的禮拜堂?」
    天佑摸摸磚砌的房舍,如此說了。
    「禮拜堂?那是什麽東西?」
    庸醫大概沒什麽機會聽到這個名稱吧。在茘國很少用到這個名詞,庸醫一副就是涉世未深的樣子,沒聽過也不奇怪。
    「就跟廟宇差不多。」
    貓貓告訴他。
    「喔,就是拜拜的地方吧。」
    「因為西都各種宗教紛繁複雜嘛。」
    進入廂房一看,裏麵是挑高的大廳。沒有任何像是宗教偶像的物品,唯有柱上裝飾留有少許信仰的痕跡。
    也許過去住在這裏的人信仰虔誠。後來這裏成了玉袁的別第,禮拜堂雖然沒被拆毀,卻似乎失去了原本的用途。
    「大小剛剛好呢。哦!其他行李也都好好地送到了。嗯——東西這麽多,要全部整理歸位可辛苦了。索性就繼續擺在箱子裏怎麽樣?」
    「說得對。別管這些了,快來猜拳吧!誰可以去探險?」
    換作是剛才的貓貓,大概已經附和天佑的意見了。但是仔細想想,就算是貓貓贏了,剩下這兩人能好好做事嗎?天佑贏了會讓她莫名地不甘心,庸醫贏了又反而讓人不安。
    結果,貓貓采取了最無趣的作法。她卷起衣袖,用手巾包住嘴巴。
    「好了,探險晚點再說!先把行李整理好!」
    「咦?你剛才不是還對探險很感興趣嗎?」
    「小姑娘,這趟旅途讓大家都累了,慢慢來不妨事啦。」
    「我不準!」
    貓貓駁回兩人的意見。
    在漫長的乘船之旅當中,帶來的藥說不定已經腐壞了。必須將能用的與不能用的藥分開,不夠的再做補充。
    「總之不把現在這些行李全部整理好,就別想外出。」
    「什麽——!」
    庸醫垂著八字眉,噘起嘴巴。
    天佑雖也一副嫌麻煩的表情,但終究還是不情不願地開始做事。
    「小姑娘,我該做什麽?」
    看起來很閑的大型犬李白過來露臉。一副就是如果沒事做就要躺在地上開始練腹肌的態度。既然如此就請他幹點力氣活吧。
    「可以請您把放在門口的箱子搬到這兒來嗎?」
    「好……咦,這個很重耶?」
    連李白都搬不太動。
    「大概就是因為重才會隨便亂擺吧……咦,那箱子好像不太對?」
    貓貓站到箱子前麵。打開蓋子一看,裏頭是大量的稻殼與甘薯。
    「這不是我們的行李。」
    這個的確是太重了。縱然是李白也不可能一個人搬動。
    「怎麽辦?要去借轆車來搬嗎?」
    「不,或許該請哪個管事的來取?」
    該跟誰講才好呢?貓貓偏頭思考。這時,庭園那邊有人邊揮手邊靠近過來。
    「喂——我們那裏的行李有沒有一些被拿到這兒來了——?」
    一個外表沒什麽明顯特征的男子過來了。硬要形容的話就是個平凡男子,相貌五官還算得上端正,年齡差不多二十三、四歲吧。
    (……好像在哪見過此人?)
    貓貓偏頭思考。
    走過來的那人見著貓貓,也露出驚訝的神情。
    「你、你是!」
    男子反應誇張地指著貓貓。
    「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羅半他妹妹的那家夥!」
    「我不是他妹妹。」
    就是覺得這段對話以前在哪裏也講過。
    (到底是誰來著?)
    貓貓的視線落在整箱的甘薯上。一看到這些東西,羅半的名字就浮現心頭。
    「……您好像是羅半他哥?」
    她記不太清楚長相了,但應該就是他沒錯。
    「分明是羅半比我晚出生!怎麽會是我變成他的附屬啊!」
    聽這犀利痛快的回嘴方式,確實是見過一次麵的羅半他哥。貓貓勉強隻記得他就是個平凡人,而且吐起槽來犀利精準。
    長相完全忘得個一幹二淨。
    「沒辦法,又不知道您叫什麽名字。」
    「我叫——」
    「不用告訴我沒關係。」
    她最近才好不容易記住庸醫的名字。其他還有很多人等著她記住。
    「聽我說啊!聽一下我的名字啦!」
    貓貓不想聽。
    「先別說這個了,您怎麽會在這裏?」
    他本來應該待在京師種甘薯才對。
    被貓貓一問,羅半他哥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李白可能是判斷此人不像有惡意,采取靜觀態度。
    「我是被帶來的,要我代替阿爹在西都講授這玩意兒的種植方法……」
    羅半他哥講得話中有話。「這玩意兒」指的是甘薯。
    「所以您是上了羅半的當才被帶來的?」
    「才、才不是!」
    真好懂。羅半也還是一樣,惡棍一個。
    「羅半的親生父親怎麽了?」
    以務農為興趣的羅半他爹……那個叫羅什麽的仁兄現在怎麽了?看那人的氣質,還以為他為了莊稼之事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在北地栽培甘薯的實驗穿幫了,所以他現在不能離開那塊田地。」
    「實驗?」
    「由於甘薯的收獲量比米多上數倍,他想在人多地廣的子北州栽培。」
    「是。」
    壬氏已經在糧食對策上想了很多方法。記得羅半之前也在嚐試推銷甘薯。
    「可是,甘薯是來自南方的作物,在北方長得不好。老實講,我認為種不起來。但阿爹說『北方界限在哪兒值得一查』,沒通報一聲就自己動手了。」
    「呃,那也不該挑在這時候做吧……」
    就連貓貓也明白這種思維有多危險。在這即將鬧糧荒的狀況下,拿土地與人力滿足這種好奇心並不可取。
    (看他那副溫厚的樣子……)
    那人氣質跟羅門很像,但似乎屬於一埋頭於興趣就會看不見其他事物的性情。
    「我怕整片田地全拿來種甘薯不夠穩妥,所以把這個也……你看。」
    他從那箱甘薯旁邊的另一個箱子拿出某個東西扔給貓貓。
    「薯芋?呃……是馬鈴薯嗎?」
    就是一種圓滾滾胖嘟嘟的薯類。這似乎也是一種比較新穎的食材,聽說老鴇年輕時市麵上還沒有這玩意。
    「沒錯。這種薯類的話,即使在寒冷貧瘠的土地也種得起來,所以我讓他把馬鈴薯也帶上了。羅半隻知道阿爹和藹可親的一麵,所以沒想太多,但他不知道阿爹其實也是瘋瘋癲癲的。」
    看來叫做羅什麽的羅半他爹終究也是羅字族人。貓貓差點也被他那溫厚的外表給騙了。
    「馬鈴薯的話一年能采收兩回,所以阿爹現在應該正在邊叫苦邊忙著下種吧。我猜他為了糊弄甘薯的收獲量,這會兒應該正在焦頭爛額地增加馬鈴薯的種植數量。」
    「您對薯類真是知之甚詳。」
    本來以為羅半他哥就是個除了吐槽之外一無是處的凡夫俗子,想不到這麽可靠。
    「真是厲害,可以說是個內行農民了。」
    「農、農民?」
    貓貓是覺得李白應該連一半也沒聽懂,卻看他猛拍羅半他哥的背。羅半他哥似乎想反駁些什麽,卻被口水嗆到沒法回嘴。
    至於庸醫看到羅半他哥說話口氣動輒變得粗魯,似乎開始怕生起來而不肯靠近。天佑更是好像絲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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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感興趣,似乎是嫌這男的太普通了沒意思。
    「……也就是說這些薯類不是糧食,而是帶來當種薯的了?」
    「對,叫我來指點種植的方法。還說什麽『哥哥你難道想一輩子困在同一塊土地上嗎』!搞了半天還不就是種田!」
    看來這個平凡人雖然平凡,但對外頭的世界還是抱持著憧憬,就這麽被騙來了。但看他跑到這裏來找裝種薯的箱子,完全就是個恰如其分的農民。看他這樣應該會一邊抱怨,一邊生產美味可口的作物吧。
    (勸農教稼啊……)
    也就是說,羅半他哥應該會前去農村聚落了。
    「您要前往農村時,請帶我一起去。」
    「這又是為什麽?」
    「我有事情想調查。」
    真是天助我也。若不是羅半他哥出現,就得拜托陸孫或其他人了。
    (陸孫的那副模樣……)
    衣服被泥巴弄髒,想必是因為去農村做了視察。一個被人特地從京城拔擢來到西都的男子,有什麽事情需要去到農村?
    (是去確認繳稅有無舞弊,或者是檢查農作物的收成量?)
    抑或是——
    (察覺到蝗災的發生了?)
    京城西方發生了蝗災。
    既然如此,當然可能會有更多飛蝗自西方飛來。蝗災的因應之道,就是趁飛蝗數量還少時早期處理。
    (但我對昆蟲沒那麽大的興趣……)
    無意間,貓貓想起了一個以前常常聊天的愛蟲姑娘。
    「今日也請要你多費心了,醫官閣下。」
    壬氏在別第最豪華的客房裏,笑臉迎人。用上大量羊毛的鬆軟地毯緞紋精致。帷幔用的似乎是絲綢,隨風閃動著清涼的光澤。
    每次貓貓看見壬氏的居室,總會好奇各類器物用的是什麽材料與工法,在市麵上又值多少錢。
    (好像很好吃。)
    桌上放著一大盤水果。大顆葡萄已經冰透了,結著露珠。一咬破那飽滿的果實,嘴裏一定滿是甘甜的果汁。
    (不曉得會不會讓我試毒?)
    很遺憾的,貓貓目前的差事不是試毒。現在有桃美擔任壬氏的貼身侍女來負責這些事情。聒噪的雀今天似乎沒來。另外,馬良也不見人影,不過輕輕搖曳著的帷幔後頭很可疑。
    水蓮與高順站在牆邊。
    庸醫在壬氏麵前還是一樣緊張。
    「豪地!那、那麽小仁這就唉您看診。」
    講話照常咬舌頭的庸醫,還是一樣進行徒具形式的診察。
    天佑不在這裏。上頭是說他冒犯過高官,不能隨同醫官出診。
    天佑那人直覺莫名地準,很可能會對庸醫與貓貓的出診起疑心,但目前還沒說過什麽。是心照不宣保持沉默,還是壬氏那邊安排了某些能讓他接受的借口?這方麵貓貓決定不去深思。
    (哎,何必管他那麽多。)
    貓貓有她該做的事,現在就先別去想壬氏為什麽會待在別第吧。不用跟怪人軍師待在同一棟宅子就該偷笑了。
    「那麽,小姑娘,我先回去嘍。」
    「是。」
    庸醫毫無疑心地回去了。侍衛李白跟他一起回去。
    壬氏稍稍解除了閃亮耀眼的氛圍。
    「為我上茶。」
    「是。」
    桃美去準備茶水。
    「來,坐吧。」
    水蓮體貼地拿了把椅子過來,貓貓乖乖坐下。她沒厚臉皮到敢去碰葡萄,隻能祈求水蓮聽見她的心聲,包一點給她帶回去。
    「新的職場還適應嗎?」
    「人員沒換,所以僅須適應環境就好。」
    貓貓誠實地回答。此外,她也想看看西都有著哪些藥品。她檢查過乘船旅途中用掉的藥,發現退燒藥減少得比止暈藥更多。
    由於船走的是南方航線,天氣熱得跟盛夏一樣。船內沒辦法好好通風換氣,害得很多人熱暈了頭。出現中暑症狀時喝水比吃藥有用。但貓貓不在時庸醫很可能將他們誤診為感冒而開了退燒藥,才會造成這種狀況。
    此外,由於庸醫開的退燒藥太苦,再怎麽不願意也得大量喝水,結果似乎對中暑發揮了良效。
    (他那人運氣總是好得不像話。)
    讓貓貓不禁大感佩服。此外,她也聽說上頭會在西都把不夠的藥買齊。
    (真可惜不能跟去一塊兒買。)
    她很想親眼瞧瞧,西都市麵都賣些什麽藥。
    然而,貓貓有其他事情得做。
    她一邊偷瞧四周,一邊看看壬氏的側腹。她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總之先找個不相幹的話題講。
    「羅半似乎用他的門路,找了位薯農過來呢。」
    照羅半的作風,隻要在戌西州栽培薯類成功,一定打算直接出口至砂歐。戌西州鄰近砂歐。運腳開銷自然是越低廉越好。
    「薯農?我怎麽聽說是貓貓的堂兄?」
    「小女子與他毫無瓜葛。」
    貓貓講得斬釘截鐵以免造成誤會。
    「我聽說他是羅半的親哥哥,難道不是嗎?」
    「因為小女子跟羅半毫無瓜葛。」
    壬氏雖露出複雜的表情,但姑且沒再多問。
    「是來了這麽個人物。本以為來的會是更有羅家特質的人,沒想到……該怎麽說呢?」
    「總管已經見過他了?」
    「隻看過一眼。那時看到羅半帶他過來,把他送上船。」
    換言之就是正在受騙上當的時候。
    「就是個很平凡的人對吧。」
    「是很平凡。」
    看來壬氏對羅半他哥的評價也跟貓貓一樣。
    不過,既然壬氏已經知道有羅半他哥這麽個人在,事情就好談了。
    「小女子希望能與那人一同前往農村,能否請總管準許?」
    「農村啊。你願意去,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但醫佐的差事怎麽辦?」
    壬氏隨手輕拍幾下自己的側腹。
    (那是你自找的吧。)
    更何況,他都已經知道繃帶該怎麽換了,用不著貓貓頻繁地跑來看。
    「人員做過調動,來了個名喚天佑的人,我想應該應付得來。」
    壬氏的燙傷疤痕就先擺一邊。天佑雖然人品不好,但辦事能力還算可以信賴。
    「唔……好吧。」
    壬氏講話的語氣像是勉強把怨言往肚子裏吞。
    「農村那邊,關於蝗災還有各種問題得處理,我本來就有意於近日內派人前往。這樣或許剛好。」
    「是什麽樣的問題呢?」
    貓貓偏了偏頭。壬氏往身上攬的問題實在太多,她連是哪個問題都不知道。
    壬氏看一眼高順。高順在桌上攤開戌西州的地圖。地圖上用毛筆圈起了幾處。
    「這是?」
    「農村聚落的位置。」
    「……從幅員遼闊的戌西州來想,實在是少了點呢。」
    「雖然有些小塊農地零散分布,但說是要達到某種程度的規模還是有困難。西都以外的地域人口不算太多,又有貿易的豐厚收入,因此糧食很多是靠進口供應。」
    當地許多地方土地貧瘠,水源也有限。貓貓能去的,大概也就是距離最近的農村了。
    (陸孫要去的話,應該也是同個村子吧?)
    陸孫那時也顯得忙碌不堪。假若不是因為閑來無事才視察農村,應該會選擇距離最近的村子才是。
    「然後——」
    高順悄悄把毛筆拿給壬氏。壬氏畫出一個大圈。
    「這是放牧地。」
    「……放牧地。」
    放牧,也就是放養家畜。西都的話放牧的就不是牛,而是山羊或綿羊吧。
    「有的地方是農民進行放牧,也有些地方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四處遷徙。」
    「確實如此。」
    壬氏好像不是在解釋給貓貓聽,而是用口說的方式在腦中做整理。
    「你還記得上回,我布告百姓驅除飛蝗嗎?」
    「記得。總管下令禁止驅除害鳥、推廣食蟲,並且教授農村聚落如何製作殺蟲藥。」
    貓貓也在製作殺蟲藥這件事上幫過忙。她盡量選用能在當地采集的材料,調配了多種方劑,並寫下配方。
    「正是。這些措施不僅僅限於茘國之中,也在戌西州施行……但是——」
    壬氏講得不幹不脆。
    貓貓也似乎能猜到壬氏的失算之處。
    「以農民來說,就算願意用殺蟲藥殺蟲,也隻會在自家的田裏灑吧。」
    「是了。」
    而戌西州田地狹小,相較之下卻有著廣大的草原。農民不可能去替草原驅除蟲害。再補充一點,就是遊牧民很可能根本沒接收到這項指示。
    (就算接收到了……)
    他們也不可能把農藥灑在家畜有可能會吃的草地上,但又不可能一隻一隻地驅除飛蝗。
    「……」
    沒驅除幹淨的飛蝗,到了下一代會暴增數倍。
    然而,貓貓偏了偏頭。
    「小女子鬥膽一問,記得去年茘國曾發生輕微蝗災,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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