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四話 馬閃青春記 前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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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呱,呱,一陣陣叫聲傳來。
    馬閃看著眼前的白鳥。黃色的喙,一雙大眼睛,輕柔的羽毛。
    「就此別過了,舒鳧。」
    馬閃這數個月來,接受了月君的幾項密令。其中一項,正是與這隻白鳥——家鴨有關。
    家鴨,不用說自然是家禽。容易飼養,又很能下蛋。
    密令的內容,便是飼養這些家鴨。
    起初,馬閃以為月君在跟他鬧著玩。馬閃好歹也是掌理皇族侍衛一職的族人出身,接到的命令卻是照顧家鴨。他甚至懷疑月君是不是不要他了。
    結果非也。
    「家禽的飼育,是減少社稷憂患的必要政策。我相信你足以擔當此任。」
    既然月君都這麽說了,他也隻能從命。那是去年年底的事了。
    方針早已幫馬閃定好了。他必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向深諳養鴨之道的人求教。
    於是從今年年初起,馬閃開始頻繁出入於某處——
    ——京城的西北方有個地方叫「紅梅館」,館內聚集了些想成為道士的出家人。道士聽起來彷佛指的是修行學道的僧人,但這裏的道士有些不同於其他。據說這裏有很多人是真心期望能夠修道成仙。
    其中的一個階段,便是飼育家禽。馬閃起初聽到館主這麽說的時候,差點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但我聽說道士不是一向茹素……?」
    「仙人都是長生不老。老實告訴您,隻吃蔬菜是會要人命的。」
    對方回答得臉不紅氣不喘。馬閃事前就聽說過這裏的館主是一位長者,現在隻要撇開衣服上的羽毛等髒汙,此人的確肌膚富有彈性,背脊也挺得筆直。雖稱不上青春永駐,但就長命百歲這門學問來說或許用的方法沒錯。
    換作是過去的馬閃早就回嘴了,但他自認這幾年練出了一點修養。他決定把對方視為那個奇怪藥師的同類。
    而馬閃猜得沒錯,他發現紅梅館隻是空有道觀之名,實際上卻是學士聚集之地。他們的所作所為全都偏離了道士的教規。不過研習的學問很有用處,所以上頭似乎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家鴨一年會下大約一百五十顆蛋。它們是雜食動物,什麽都吃,出生後過了半年就能下蛋。這方麵跟雞差不多,但如果要養來吃飛蝗,體格較大的家鴨應該比較適合。若是從雛鳥時期就喂食同一種飼料,它們長大後就會隻吃那一種飼料,但是會導致發育不均衡所以最好別這麽做。唯一有個問題,就是家鴨不像雞那麽會孵蛋——」
    馬閃心想:這些專精於某道的人為什麽一個比一個囉嗦?他想起了那個叫什麽貓貓的藥師以及一個叫羅半的文官,也都是偶爾會變得滔滔不絕。
    紅梅館占地廣大,多半都是田地。道士們也全都穿著農作服而非道袍。他們一麵呼出白煙,一麵忙於農活。
    「——話就說到這兒,不巧我還得忙著做學問,無法陪大人處理這事。」
    老人一路上喋喋不休,最後用這番話收尾。
    「不是,你在說什麽啊?」
    「就是這樣了。因此請別來問我,去問我那些現在負責做事的弟子吧。她們就在那間小屋子裏。失陪了。」
    「等、等等啊!」
    老人用不像上了年紀的腳步速速走遠。
    不得已,馬閃隻好去那小屋瞧瞧。小屋各處都在冒出水蒸氣。
    「打擾了。我想請問關於家鴨的事——」
    馬閃打開關不緊的屋門。一大團暖熱的空氣迎麵撲來。
    「……是。師父已和我說了。」
    隻聽見一種柔心弱骨的嗓音。他在蒙蒙白霧深處,看見一個嬌小的身影。
    「您、您是……!」
    那裏有一位身穿樸素衣裳的女子。一身衣裳半點繡花也無,就隻是未經染色的原色布料。頭發也沒插簪子或搔頭,隻用發繩綁成一束。
    隻是,她那想必未施脂粉的容顏,卻比以前見到時更為紅潤。
    「裏、裏樹娘娘?」
    「……我、我已經不是娘娘了。馬、馬侍衛。」
    在他眼前的正是那命薄如花的妃嬪。是二度作為皇帝姬妾,進入後宮的卯字一族千金。
    「您怎麽會在這裏?」
    話才說出口,馬閃就開始後悔,怪自己怎麽不能說些更動聽的話。活該每次都挨姊姊麻美罵。
    裏樹原為上級嬪妃,但後來被逐出後宮。雖然是被一個叫白娘娘的女人引發的事件所牽累,但畢竟是在宮廷裏鬧了事,裏樹被逼得不得不出家。
    她去了哪裏,如今又過得如何?
    皇上甚至連這些都不讓馬閃知道,隻是告訴他如果想見裏樹,隻管竭力建功立業便是。
    馬閃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向附近寺院捐獻幾次金銀,借此壓抑感情。隻因皇上連裏樹寄身於哪間寺院都不願告訴他。
    這場意想不到的重逢,讓馬閃頓時變得六神無主。
    「是、是這樣的,我是被逐出後宮之身,既不能回娘家,也不能回到以前那間寺院。感念皇上恩德,安排我寄身於這紅梅館。」
    「不,可是怎麽偏偏是……」
    裏樹的衣服沾上了點點汙漬。不光是汙泥,有的看著像是家禽的糞便。
    更大的問題是這小屋裏隻有馬閃與裏樹二人。他怕跟一位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子共處一室有所不妥。
    「您沒有貼身婢女嗎?之前那個侍女呢?」
    裏樹的巨大轉變讓馬閃驚慌失措。不但朝思暮想的裏樹現在就在眼前,她整個人變了這麽多更讓馬閃心慌意亂。
    「……您是說河南嗎?我將她遣走了。因為她還有她的大好日子可以過。我已經請皇上
    為她找個好夫婿了。」
    裏樹長長的睫毛低垂,麵露微笑。馬閃用力握緊拳頭。
    「那、那麽現在就剩您一個人……」
    「請侍衛放心。還有個老嬤子陪著我。」
    「就一個?」
    「是。因為我不再需要穿戴那些沉重的衣裳與簪子了。」
    裏樹這話聽起來像是自輕自賤,同時卻又帶著暢快的表情。
    不懂女人心的馬閃不知該作何反應。裏樹還是一樣地嫻雅文靜,一樣地可愛。而且身處如此不幸的際遇,卻依然努力幹活。她春蔥般的指尖都被泥巴弄髒了。
    「裏樹娘娘,這種地方配不上您。我立刻去設法給您換個差事!」
    馬閃是真心誠意想為她盡點力量。然而,裏樹搖搖頭。
    「請、請您不用費心。我很感謝您的一片心意。但、但我覺得目前這樣也……」
    「這樣也……?」
    馬閃正追問時,一陣奇怪的呱呱叫聲傳來。轉頭一看,數十隻家鴨出現在眼前。
    「什……?」
    家鴨們把馬閃團團包圍,歪著腦袋瓜。總覺得它們看馬閃的視線像是在品頭論足,不曉得是不是他多心了。
    家鴨們湊到裏樹身邊。裏樹用指尖撫摸家鴨們的羽毛。
    「起、起初我以為我沒那能力照料家鴨……可是,就像這樣,我讓鴨蛋孵化後,這幾個孩子就把我當成了娘親,跟著我到處跑。雖、雖然師父告訴過我,這是它們的習性……」
    聽到家鴨、孵化與師父,馬閃這才終於知道老人說的弟子就是裏樹。
    「裏樹娘娘,那麽您就是……?」
    「是。師父要我教您如何孵化鴨蛋。」
    裏樹可能是在家鴨的簇擁下心情平靜了些,講話方式變得不再支支吾吾。
    「請問……馬侍衛?」
    「有、有何吩咐?」
    馬閃不由得擺出向長官行禮的姿勢。
    裏樹一麵頻頻偷瞧馬閃,一麵捏緊了裙裳。
    「現、現在問這個或許太遲了,但不知您後來傷勢恢複得如何?」
    馬閃把那事完全給忘了。裏樹最後記得的馬閃,應該是那個受了傷、狼狽萬狀的模樣。
    「臣受傷受習慣了,請不用擔心。」
    裏樹不過是合乎常理地表示關心,卻讓馬閃心裏莫名地高興,同時也覺得難為情。他發現自己在裏樹麵前總是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
    「您為了我……受那麽重的傷。我卻連聲謝謝都沒說……」
    「裏樹娘娘……」
    馬閃有種飄飄然的感覺,又好像心裏癢癢的,讓他困窘不已。他暗忖「不成不成」搖搖頭,想起自己的職務。
    「那麽,請裏樹娘娘賜教。」
    「……是……」
    裏樹回答得像是有些遺憾。
    傳說過去發生蝗災之際,是家鴨吃盡了所有飛蝗。傳說終究隻是傳說,不宜當真,但同時傳說也不會全是憑空杜撰。
    事實上,家鴨的確會吃蟲子。這種葷素不拘的鳥兒平時可喂食人的殘羹剩飯,蝗災來臨時則讓它們吃飛蝗。另外,也有少數家鴨會自己去捉蟲來吃。
    而對農民而言,家禽增加也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因此月君決定分送家鴨給農村,但這件事上有個問題。
    分送的家鴨從哪兒來?家鴨是生物,不是說想增加就能愈變愈多的——本來還曾
    小說
    經擔憂過這點。
    「就像這樣,蛋總是要放在比人的體溫更溫暖一些的地方。而且不能隻熱一麵,每隔一段時辰就要翻過來。」
    裏樹細心地把整齊擺著的蛋翻過來。蛋的底下鋪著稻稈,而更底下又鋪了類似腐葉土的柔軟泥土。
    「師父說過太熱太冷都會讓蛋孵不出來,要我自己感受、學習。」
    「自己……感受嗎?」
    「是、是的。另外還需要濕氣。」
    「您說濕氣嗎?」
    小屋裏的空氣,就像夏日氣候一般濕熱。外頭冷到呼出的氣息都發白,小屋裏卻滿是水蒸氣,弄得視野一片氤氳靉靆。
    「就在附近有處溫泉,所以,就、就用引水加熱的方式。」
    裏樹掀起了鋪在小屋裏的竹席。地板上挖了水道,讓水……不,是讓熱水流過。
    「天冷的時候,就用爐灶生火。這需要隨時有人看著,所以我們有三個人輪班。」
    一個人的確不可能包辦這麽多事。即使是輪班製,對於裏樹這樣一個深閨千金來說,負擔不會太重了嗎?
    「這樣您受得了嗎,裏樹娘娘?」
    「什、什麽事受得了?」
    「像您這樣的貴人本來應該待在更好的地方,也大可以讓侍女伺候著才是。縱然現在成了道姑,您依然還是卯字一族的千金。」
    曾聽聞皇上疼愛裏樹,視如己出。裏樹隻是被那名喚白娘娘的姑娘引發的事件波及,應該要算是無故遭殃。馬閃認為請皇上改善她的處境並不為過。
    「馬侍衛……您在為我擔心嗎?」
    「我、我並不是在擔心娘娘!隻是覺得,這是您應得的權利……」
    「說、說得也是,馬侍衛怎麽可能來擔心我這種人……」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馬閃咒罵自己的笨嘴笨舌。換作是月君的話一定更懂得如何與女子相處,這讓他懊惱不已。
    馬閃開始覺得自己很不中用,轉向小屋的牆壁低垂著臉。
    「馬侍衛,您、您沒事吧?」
    裏樹擔憂地靠過來看馬閃。這樣不對,應該是馬閃來為她擔憂才對。
    「裏樹娘娘……您已經吃過太多苦了。就算活得更隨心所欲一些,也沒人能怪您的。」
    馬閃心想:我到底在胡說些什麽?活得隨心所欲?這是哪門子的話?馬閃這輩子的使命就是保護皇族,保護月君。其中不摻雜任何個人喜好。自己麵對裏樹,卻自以為是地說什麽「活得隨心所欲」。講得既膚淺又毫不實際。
    「馬侍衛……」
    裏樹的聲音有些梗塞。
    也許是無言以對了。都怪馬閃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用這種淺薄的話語對她說教。馬閃心想,還是快快向她請教作法,然後就走人吧。
    「我、我還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麽。以往我從沒想過自己喜歡什麽,甚至從未替自己的人生做過決定。」
    「那麽,您可以從現在開始……」
    「是。所以這件工作,我想再做一陣子看看。」
    裏樹蹲下去替家鴨的蛋翻麵。
    衣服是髒的,頭發隻經過簡單梳理,臉上也沒化妝。
    然而裏樹的臉上,卻浮現著馬閃以前從未看到過的淺淺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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