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如是我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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啾啾!
啾!
淒厲的鳥鳴響徹在大興善寺,中門畫壁那卷鬼神圖流動起來,一時間愁雲漫卷,鬼哭神嚎,陣陣陰煞從畫壁透出,有如化不開的濃墨。
大興善寺眾僧巋然不動,以圖澄法師為首,各弟子執法螺、寶瓶、蓮花、傘蓋……各色佛門法器催動,一時寶光大作,低沉的禪唱一同響起。
“大興善寺究竟要做什麽?”
不止是陸安平,院中眾人也生出同樣的疑問,昨日鬼神圖成,今日金翅鳥現,甚至投入畫中,引動無邊陰煞?
幸運的是,陰煞為圖澄佛法化解,怎麽也掙不開畫壁丈許,故而暫且沒有波及眾人。
“這也忒奇?”
陸安平運起流景金瞳,隻是目光剛透過陰煞,便倏忽透徹,仿佛身處畫中。
鬼神圖中!
忘川河靜靜地流淌,上麵飄著慘白的霧氣,不時有形貌古怪的獰瞪鬼,聚在一起分食著什麽,涎液順著猩紅舌頭淌下,幾乎能嗅那股腥臭。
夜叉從慘霧中透出,張開兩雙肉翅,或猩紅、或黃褐、或青色,卻泛著一層幽光。它們的容貌生得可怕,牛頭、馬麵……甚至是眼放綠光的狗頭。
還有地行夜叉,身上燃燒著綠色火焰,五官奇形怪狀,握著足有兩三丈高的鋼叉,在忘川畔逡巡。
忽然,那地行夜叉似乎覺察到什麽,鼻尖聳動了下,碩大鋼叉也狠狠地刺來!
自然是刺了個空。
而陸安平眼前景象卻變了,一方下寬上窄的巨石佇立,周圍滿是盛開的彼岸花,如同金色火焰,漂浮在忘川河畔。
“這鬼神圖好生厲害!”
他終究保留一分神誌,然而這念頭剛起,金色花火便不斷遠去,眼前變得黑壓壓,似乎是大片起伏的峻嶺,影影綽綽,總覺得越發危險。
“何人敢窺探九幽?”
不知過了多久,興許是短促的一瞬,又或許是數個時辰,一道威嚴已極的聲音響起。那聲音雄渾,仿佛充塞天地,穿過重重陰風慘霧,險些將他心神喝散。
“不好!”
他暗道了聲,忙轉移念頭,意欲換景脫身;隻是周遭空間被攝,一道透著攝人氣勢的黑影正在迫近。
不僅於此,盤亙在山嶺間,手持骨刀、鋼叉的夜叉、聚集的獰瞪鬼也嗅到氣息,嘶吼著湧來,黑壓壓一片,也不知又多少?
正當他手足無措時,一聲嘹亮的啾鳴,羽翼生火的金翅鳥掠過愁雲,尖喙吐出莊嚴寶光……
“啾啾!”
又兩聲金翅鳥鳴響起,陸安平卻已斂回心神,睜眼望見院中亂成一團,絕大部分修士或恐懼、或癲狂,口中發出含混不清的慘叫,心神被鬼神圖挾入。
這……
陸安平擦了擦額頭冷汗,剛才那一瞬凶險無比,若非金翅鳥喝破,不知被九幽哪位鬼神拘束?
想到此,他不敢施展流景金瞳,匆匆瞥了眼,鬼神圖上金翅鳥如活物,在畫壁上不停起落,放出寶光,而圖澄和尚禪聲仍在繼續。
“似乎修為越高,陷得越深……”
他注意到前排幾個不懂修行的反倒沒事,猶豫了瞬,準備往圖澄法師走去。
畢竟,金翅鳥因自家帶來,而住持圖澄早注意到自己,不然昨日道生也不必上前搭話了!
隻是沒走幾步,陸安平突然察覺,畫壁前打坐念經、執蓮花、寶瓶、傘蓋、法螺等弟子齊聚,偏偏不見那衣衫襤褸的討嫌和尚。
啾啾——
人群癲狂依舊,淒厲的嚎叫幾乎蓋住金翅鳥,從天王殿到中門畫壁有如修羅場,比鬼神圖中也差不了多少。
“唵!”
“嘛呢——”
“叭咪——”
“吽!”
蒲團上圖澄嘴唇輕吐,六字光明咒響起,恍如雷音響徹在大興善寺上空。兩側神通具足的弟子應和著,法螺嗡鳴、木魚梆梆、寶瓶也放出華光。
看得出,大興善寺弟子,在竭力化解九幽陰煞,以待鬼神圖重新穩固;但顯然無法阻止所有修行人,尤其是修為高深者。
至於金翅鳥,仍不知疲倦遊走畫壁中,正是它投入鬼神圖,勾動九幽,才引得如此變化。
“隻怕都在素和尚預料……”
陸安平暗想,小心避開道袍各異的癲狂道人,忽然瞥見一道眼熟的背影,到跟前才見那姑娘衣著華貴、雙眸緊閉,麵頰泛起潮紅,透著恐懼與迷惘。
正是餘霜!
“桃花教也來了?”
陸安平不由停下,認出旁邊頭戴金冠、一身黑氅的正是秦衝,此刻正雙眼緊閉,滿頭大汗地慘叫。
餘長青仍是青褐道袍,油亮發髻別著根三四寸的烏木簪子,身軀微顫,臉色則一片煞白;他的同道,紫陽觀主陶崇晝站在一旁,老臉抽動,拂塵顫動不已。
桃花教在曆山見過自己……
陸安平不想暴露身份,正待轉身,那餘霜忽然睜開眼,眼神餘悸未消,同時泛起一股驚喜“原來是……你,你…你怎麽也在此?”
她說完,回頭瞥了眼身側,麵色變得迷惘與驚懼。
“好久不見!”
陸安平微笑了聲,並沒有回應,旋即轉過身,隻留下一道略顯清瘦的背影。
……
……
法螺聲、木魚聲、僧人念咒聲音、以及眾人的哭嚎,混在一起,偶爾傳來幾聲金翅鳥啾鳴。
餘霜拍了拍麵頰,確認剛才見的正是曆山陸安平後,不由緊張起來……與魔教的關係,還有剛才詭異陷入九幽鬼神變相中、尚不曾清醒的爹爹與陶師伯。
她不敢妄動,望著那身影繞過善逝所種柏樹,向中門畫壁走去。
陸安平並沒將桃花教放在心上,目光望著圖澄法師,隻是剛繞過柏樹,忽然覺得這株三千年古木震了下。
簌!
簌簌!
嗖嗖!
一股颶風莫名湧出,並非來自鬼神圖,仿佛天地間自然生出,登時將院中吹散一團。
緊接著,充沛以極的威壓降臨,無聲無息,又真真切切,有如長安城其他每一處角落一樣。
“山河社稷圖!”
陸安平當即反應過來,剛才金翅鳥如此動靜,隻怕乾帝也該覺察,此刻竟放出威勢,在這大興善寺中?
眾人越發狼狽,本就心神陷入鬼神圖,不得不以本命修為以拮抗,然而山河社稷圖下,能不過發揮兩三成……
哢嚓!
突然間,左側那棵九丈高的古柏連根拔起,濺起好一陣碎石土屑,不知砸到多少圍觀眾人?
“唵嘛呢叭咪吽!”
顯然,圖澄法師有所感應,口中快速誦出六字光明咒,頓時金光大作,鬼神圖中陰煞逼入幾分,連那股颶風也弱了。
“單單圖澄法師,修為也堪比真仙了!”陸安平暗想。
道生曾說,六字光明咒是佛門最基礎的術咒,能以六字光明咒定陰煞,甚至與掌握山河社稷圖的乾帝隱隱交上一記,中土也寥寥無幾。
何況,鬼神圖本就是圖澄所作?
隻是不過幾瞬,圖澄大師便麵如金紙,胸前衣襟不住翕動,似乎極為吃力。
至於身後鬼神圖,陰煞之氣漸漸歸定,金翅鳥身影也越安分,這回真如靜止的畫中鳥一般,隻是火翼仍熊熊燒著,寶光也不見弱。
梆!
梆!
就在此刻,木魚疾敲了兩下,陸安平望見圖澄大師手接法印,似乎在默念什麽?
緊接著,一股馨香升起,山河社稷圖威壓便減少幾分,那馨香非花非露、非脂非粉,令人魂魄舒緩,打心底生出平安喜樂來。
“這是護寺伽藍!”
陸安平先前隱有感知,卻不如此刻真切,而後那十八位護寺伽藍,竟一同放出法神,顯化於大行善寺上上空。
手持花籃的天女,身攜胡琴的歌姬、閉目念經的和尚、擂鼓的力士……《大陀羅尼神咒經》所載美音、梵音、天鼓、歎妙、歎美、摩妙、雷音、梵響、頌德等十八伽藍一齊湧現!
頓時上方瓔珞飄飛,看得人目不暇接,那緩緩的吟經聲中,似乎蘊含著無盡的喜樂……陣陣佛光籠罩在大興善寺,籠罩在中門畫壁前,籠罩在眾人身上。
砰!
飄渺出塵的梵音中,突然傳來聲悶響,山河社稷圖威壓便即消逝;而伽藍們仍沒停下,接著奏樂,接著舞。
“不愧是善逝傳法處,大乘佛門聖地!”
陸安平呢喃了聲,伽藍所奏梵音中,他隻覺喜樂,連祖竅中太一神君穀玄牝意誌也似遠去。
圖澄大師與一眾弟子仍在念誦,木魚與法螺聲仍沒停下,繼續封著鬼神圖中陰煞。
場上眾人陸續有人蘇醒,先見識鬼神圖,繼而又見十八伽藍現身,怎能不心動神搖?
可惜沒半柱香功夫,十八位伽藍神法神漸隱,最後倏忽消失,不知投入寺中哪一處角落。
“多麽美好……”
陸安平默念了聲,眼眶已是微潤,就在此時,他聽到一聲蒼老平緩的聲音自畫壁後響起
“如是我聞!”
聲音有如黃鍾大呂,在上空響起,剩餘陷於鬼神圖中修士齊齊睜開了雙眼。
圖澄停下念誦,一眾和尚也停下,秋日陽光暖暖地照著,畫壁上九幽鬼神變一動不動,唯有金翅鳥眼眸翻轉,望著懵懂不解的眾人。
“素和尚!”
陸安平反應過來,忽然覺右臂一緊,隻見那久未現身的道生和尚湊上前,壓低聲音道
“大師要見你;”
“隨我到內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