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鬼神豹頭環眼、鐵麵虯髯，相貌生得怪異，身穿一件紅色官袍，戴著碩大的黑冠——色澤與右手黑漆木鐧一致，左側腰間懸著隻紫皮葫蘆。

    然而最令陸安平詫異的，當屬鬼神身上氣息陰魂精純，甚至生出一點真陽，應該是修到了極高的境界。

    “貧道鍾馗，青冥洞天的鬼仙…”

    那鬼抄起葫蘆，咕嘟灌了口，饒有興致地望著他“你是何人？”

    鬼仙鍾馗？

    這名字似乎哪裏聽過

    陸安平暗自思忖，很快想到幼時所得誌怪筆記中的記載。

    傳聞前朝大周時，終南山便有位鍾馗中了進士，到大殿反因麵貌醜陋受輕視，鍾馗一怒之下觸階而滅，至今終南關內一帶還有傳聞……

    “晚輩陸安平！”

    他打了個稽首，“本在長安興善寺中，因緣際會與眾僧經鬼神圖入冥……不過家母薑雪君，確是青城派弟子！”

    魔君傳承敏感，他倒不打算主動說出；然而這擔心似乎多餘，鍾馗爽朗笑了笑，注意力明顯被興善寺吸引。

    “興善寺入冥？這倒是新鮮，難怪你會出現在這裏？”

    “咦？”

    鍾馗話音一轉，似乎發現什麽，“你這身修為駁雜，護體金光是遁甲宗丁甲神術，又有佛門念力止觀神通，還有太陽真火熊熊，竟得了魔教傳承！”

    他神情大變，正準備掣起木鐧，忽然瞥見少年手中那截烏溜溜的軒轅劍，硬生生頓住“你怎麽能掌有軒轅劍？”

    “還不快從實招來！”

    短短一瞬，陸安平經曆了意外、恐懼、驚慌…本欲放出的震澤劍也悄悄收起。

    從鍾馗反應來看，其對軒轅劍不是恐懼，更多的處於一股敬畏。

    兩者區別很大。

    “說來話長——”

    陸安平略微平複了下，開始講述自身經曆，從興慶宮之變，到寧封仙府出世，再到沅水大戰，乃至長安城羅天大醮

    甚至，連水鏡真人也沒隱瞞。

    “……”

    “人間竟如此、道派竟如此”

    鍾馗表情變換，最後竟一屁股坐下，再顧不上所謂魔教了。

    “貧道出自終南山，卻是死後才修道——”

    他歎息著，“青冥洞天常聽說魔教凶厲狠辣，誰曾想竟有如此淵源…你說的那乾朝皇帝，當真得天仙之軀？”

    “絕無虛言！”陸安平點點頭。

    鍾馗聞言沉默好一會，才抬起頭“那軒轅劍貧道能瞧瞧嗎？”

    “沒多心，軒轅劍並非誰人都可駕馭，何況貧道隻是鬼仙！”他忙補充道。

    陸安平將斷劍遞去，隻見鍾馗癡癡望著，黑冠也歪了半截，手掌不住摸索著。

    “不愧是上古聖皇所掌，斬殺過蚩尤的後天至寶！”

    鍾馗嘖嘖念著，又想起剛才聽聞，神情黯淡“照水鏡真人說，軒轅氏早已殞身，天上也淪為囚籠，三清道尊閉關不出…”

    “還有人間不知怎樣呢？”

    陸安平心底暗歎，乾帝登天折返，卻也有天仙之軀，山河社稷圖、玉京金甲符圖猶在……不知道門各派會怎樣應對，還有龍虎山張公子？

    蚩尤旗現後，隻怕不止柔然、還有三苗，甚至拜火教桑白背後的火羅國蠢蠢欲動，多少百姓因此罹難，比幼年災荒還嚴峻。

    眾事紛繁，然而天下局勢的預期走向，竟與洞庭上前兵部職方司主事猜的類似。

    “貧道終於明白幾分——”

    過了片刻，鍾馗突然抬起頭，環眼直勾勾地道“為何九幽動亂，陰煞越演欲烈，酆都大帝消失如此之久？”

    “酆都大帝？”

    陸安平打了個激靈，莫名想到鬼神圖所聽叱聲，好奇道“哪是何方神聖，此處又是什麽地方？”

    他有太多疑問。

    “人間十洲廣袤無垠，九幽更稱得上無邊無際，青冥洞天恰與蜀中青城山相接，多是人間修道不成的道士集聚……”

    “然而更廣闊疆域為五方鬼帝所占，他們或為大道封真前的道人、甚至更久遠…酆都大帝修為最高，也是名義上九幽之主，本名喚做慶甲——”

    鍾馗壓低聲音，“自貧道入青冥，便有傳聞酆都大帝消逝不見，這一路所行所見，恐怕當真如此！”

    這麽說來，恐怕離天仙大道也不遠吧……

    陸安平不禁咂舌，想到大道封真語焉不詳的記載，中古時的道術——三屍戮魂法、隱地八術，還有素和尚所說六道輪回斷絕。

    “此處舊稱望鄉台，傳說輪回尚在時，生魂在此可望見人間故鄉，才有了這個稱謂！”

    鍾馗又抄起葫蘆，半是解釋、半是歎息道“貧道從青冥洞天至此，怕已走了三萬裏！就這，還不過是九幽疆域的百分之一二呐……”

    陸安平越發吃驚，喉嚨也跟著抽動了下。

    ……

    ……

    “前輩此行，又是為了什麽？”

    半晌後，陸安平才從震撼恢複，豪氣地望著鍾馗道人。

    按他所說，五方鬼帝控製九幽大約三成疆域，青冥洞天不再此列，想來與五方鬼帝井水不犯河水。

    而鍾馗萬裏迢迢，還經過望鄉台，此處恰恰是南方鬼帝周乞治下。

    陸安平慶幸未驚動鬼帝周乞，然而心中不免擔憂，無論是朱子琳、還是圖澄一行，遠遠沒有動靜……

    “正是因著陰煞——”

    鍾馗放下葫蘆，聲音很是粗糲，“讓貧道給你演示一番！”

    話音未落，那柄黑漆木鐧嗖得飛出，於忘川上穿梭了陣，便串起幾隻獰瞪鬼，糖葫蘆似的，破開慘霧。

    鬼哭陣陣，聲音淒厲而尖刻，直往神魂處鑽，陸安平看得埋汰，忙觀出一柄蓮瓣虛掩。

    “這鬼神誌不清，乃是陰煞之氣匯聚，忘川上越發地多了……”

    鍾馗訕笑了聲，張口一吹，隻見那三隻掙紮的獰瞪鬼肉眼可見打散，轉瞬便隻剩丸子大小的陰氣，煞氣連同那絲紅線，也倏忽遠去。

    “好高明的破煞之法！”

    陸安平暗歎，自己借佛法化煞，多半還是依素和尚灌頂授法，而鬼仙鍾馗彈指即破！

    下一瞬，鍾馗便張開大口，將那三團陰氣吞下。

    他本是鬼仙之境，煉化這點陰氣輕而易舉。

    “那紅線是什麽？”陸安平回過神，反而指了指遠處紅線。

    “不愧是掌軒轅劍之人，”鍾馗打著個飽嗝，正色道“歿紋！”

    “歿紋？”

    “沒錯！”

    鍾馗解釋道“輪回斷絕後，陰陽兩界不通，陰煞之氣無窮無盡，尤其是最近些年——”

    應該是十八年前天降山河社稷圖陸安平暗想。

    “任五方鬼帝修為通天，也難以消納煉化如此多陰煞”

    望著周遭茫茫鬼物，鍾馗歎道“那紅線便是歿紋，凡九幽鬼物死後皆有一道，偶爾也有其他色”

    “此乃天道規則，五方鬼帝這一級數也難以收服！”

    這倒玄奇，甚至與三清道標類似……

    陸安平暗自驚疑，正想問問那尊黑甲神將，沒等出口，鍾馗便接著道“歿紋與陰氣、煞氣相結合，衍生眾多混沌無覺的鬼神——”

    “一來陰煞源源不斷，二來歿紋有增無減，貧道吞下鬼物固然成千上萬，然而別處也自然生出……”

    “這玩意幾乎無窮無盡！”

    鍾馗攤了攤手，忽然想起什麽，“難怪興善寺和尚們下界佛家稱為業力！”

    業力？

    陸安平一怔，這歿紋、業力直擊本源，卻是有兩般說辭，看來佛道兩派隱隱齟齬……

    不知三清道尊在下什麽大棋？

    “前些時日，我在忘川畔碰到這個——”

    他拿出黑甲鬼將留下的矛尖，還沒說兩句，鍾馗就神情大變，張皇道

    “這分明是上古蚩尤部下，難道羽淵也有變故？”

    “羽淵？”

    鍾馗摩挲著矛尖，忙解釋道“上古軒轅氏與蚩尤大戰，憑軒轅劍將其斬為五處，連同其他幾尊巫神，永世鎮壓在九幽！乃是四絕地之首”

    “唔九幽向來有四絕地的說法——羽淵、燭龍穀、輪回絕境、與羅酆山！“

    “你的意思是，蚩尤屍身還有作祟的可能？”陸安平捕捉到了意思。

    “興許吧！”鍾馗倒吸了口冷氣，“那羽淵在忘川北三千六百裏一處深壑，按說不至有鬼將至此——”

    他的聲音低沉微顫，黑髯翕動著，仍沉浸在羽淵生變的情緒中。

    這等凶神竟沒死透

    陸安平瞥了眼那截光華暗淡的軒轅劍，繼而想起夜空現出的蚩尤旗，又打了個寒顫。

    “其他三處呢？”

    “燭龍穀乃是上古燭龍所在，壽命悠長不知無數，眼眸開燭照九幽，閉則晦暗……傳聞是先天化生，昔日鬼帝也不敢輕惹；所幸這畜生隻是昏睡——”

    “輪回絕境則是昔日六道輪回所在，地處九幽中樞！”

    “至於羅酆山，那是已消失的酆都大帝治所……”

    看來圖澄法師入冥，應該是衝輪回絕境去的，甚至攜了素和尚金身陸安平暗想，正待詳細問出方位，便見霧氣翻滾，晦暗的景色明亮幾分，如燭龍照亮一般。

    與此同時，忘川眾鬼不約而同低伏，甚至顫栗

    “那是？”

    陸安平定了定神，運足流景金瞳，隻見北方碧光流轉，宛如綢帶，隱隱傳來幾聲呼喊。

    “霍桐山朱子琳！”

    他識出碧水煙羅，轉頭道“請前輩助我！”

    不等鍾馗動作，他便吹響法螺，繼而提起軒轅劍，衝入霧中。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