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安平分明記得，金須奴正是借一粒聚魄煉形丹化形，也因此對喬玄忠心耿耿，最終死在血河中。

    而天下以丹鼎見長，能煉製聚魄煉形丹的，也隻有青城派了。

    待他講明因果，這位青城朱掌教沉默了好一會，才歎息道“貧道失察了！”

    “多年前正有一散修道人，來交換聚魄煉形丹！”

    陸安平沒有去問交換的對價——那喬玄畢竟是玄冥宗主，自然有青城派看得上的寶貝，隻是越發覺得昔日那位喬大叔陰沉多謀。

    “陸安平…”

    朱青蕖平息神色，略有些生份地道“你那魔君修為？還有，蜀山派讓你來，究竟有什麽事？”

    剩餘青城弟子紛紛忍著血腥，好奇地望著這位遠道而來的道友。

    青冥洞天三位鬼修也睜開了眼睛，對陸安平也同樣好奇——畢竟是鍾馗言明的小友呐！

    “與日長生冊的法門，我早已散去——”

    陸安平忙解釋，心底起了絲唏噓。

    這樁道法天下無雙，多次助他逢凶化吉，然而卻是太一神君暗中授受，舍棄符圖化影與這道法，也算回歸正途。

    事實上，經血煞宗血河儀式，他總算徹底擺脫了太一神君的陰影，某種程度獲得了新生。

    “我所說的事，正與魔教淵源有關…”

    他深吸口氣，聲音盡量平緩，將因果娓娓道來。

    從廣成子九位徒弟到東海中的歸墟，從三道天規到魔教緣起，甚至穿插著雲中君之事……

    眾人聽得惶恐錯亂，待聽到九天淪為廢土、仙人更為囚鳥時，朱青蕖徹底坐不住了。

    “此事…此事尤為荒謬！”

    “若真是如此，我派祖師青城丈人難道殞身天上了？”

    “天道盡頭，怎會如此？”

    “實在是大逆不道！”

    “……”

    身後青城弟子也跟著附和。

    這番說辭，簡直比鬼物衝破碧水寒潭還要恐怖，實在超出了他們理解的範疇；偏偏說這話的，正是解救青城危機的少年。

    幾位青冥鬼修一直頷首沉思，待朱青蕖鎮定下來後，悠悠開口“陸道友，剛才那便是先天符圖否？”

    說話的鬼修峨冠博帶，看上去一副學究模樣，臉上仍顯虛弱。

    “確是大浮黎土圖！”

    陸安平點點頭，繼而望向兀自驚疑的朱青蕖，正色道“廣成所傳，源出三天，那穀玄牝獨得三道，才有了如今的氣候！”

    “果然…”

    青冥鬼修相視了眼，“鍾道友也是得陰陽二氣圖，才成就九幽之主！”

    “當真？”朱青蕖道。

    “陸道友所言非虛！”

    那幾位鬼修似乎與朱青蕖相熟，頷首道，“不然我三人也不會來此，九幽已然變天，鍾馗道友正借力平複…”

    “今日聽這天上事，看來情勢越發嚴峻——”

    鬼修越發擔憂道，“看來這符圖，果然是個中關鍵！”

    聽到素有交情的前輩鬼仙證實，朱青蕖心中疑惑掃去大半，也越發信服陸安平所說。

    舉手之間，便能令兩界隔絕，這份修為實在遠超自身，也隻有三天流傳的寶貝才能如此。

    隻是，道尊何故如此？

    “若是我知道道尊們所想，就沒那麽麻煩了…”

    陸安平看出朱青蕖疑惑，無奈地垂手。

    “當務之急，還是先尋水鏡真人與兩位女仙，於昆侖山召集天下同道！”

    聽到這話，朱青蕖想起水鏡真人幾位，頓時心生神往、又覺失落。

    這三位前輩可是與祖師同輩的高人呐！可惜，祖師青城丈人上天，怪不得音信渺茫。

    可惜青城派經此一役，弟子傷亡了六七成…

    他環視了眼，並未言明心中想法，而是示意殘餘門人安定下來

    “既然如此，我青城派合該出一份力！”

    “幾位前輩—”

    他又轉向幾位青冥鬼修，“此番勞累幾位出手，青城上下沒齒不忘！”

    “緣法如此…”

    “青冥想來與青城交好，理應如此！”

    三位鬼修忙拱手回禮，他們因此獲得天量的精純靈氣，也算因禍得福。

    “陸安平！”

    做完這些，朱青蕖走到陸安平跟前，不顧扶攔，端正地鞠了一躬。

    “你母親是我徒兒，為師的抱憾多年，如今你拯救青城上下，這份禮你受得滴！”

    “師祖！”

    陸安平深情動容，忙攙住老氣橫秋的朱青蕖，回望寒潭周遭，青城弟子紛紛感激地望來。

    “這或許隻是個開始！”

    他再望上空，青城秘境雲霧依舊，遮住了那愈發晦暗的天空。

    ……

    ……

    碧水寒潭事已了，那三名青冥鬼修便告辭回青冥。

    臨行前，陸安平有些不放心，又叮囑了陣，尤其是那日與黃飛虎所將碎心城之事，又托三人轉告鍾馗。

    “朱祖師，我也要去了！”

    送別三鬼，陸安平也告了個喏，準備離開。

    “早些見到水鏡前輩也好…”

    朱青蕖聲音略顯低沉，卻沒時間傷感，“你先前說，天上有位雲中君盯著——”

    “上回以符圖之力，輕易將他擊退！”

    陸安平不忍勞他擔心，又想起蜀山之事，忙岔開了話題。

    “鹿神子前輩已度雷火劫，成就真仙，目前托庇在兩儀微塵陣中；

    “商無缺他於海上渡劫，真仙未就，卻陰差陽錯擺脫道標，目前是兩重劫散仙！

    “隻可惜，袁先生他歿了……”

    蜀山出了兩位仙人，幾百年來絕無僅有，朱青蕖獲悉後的興奮隻持續了一瞬，又變得垂喪。

    “早些往東海去吧！”

    陸安平聞言，又行了一禮，便縱身穿過雲霧，直往東去。

    隻是沒等出蜀中，他心有所感，竅穴也如鼓點齊響，元嬰也隱隱變色。

    “三屍…”

    陸安平明白了分，準是青城一行破去心結，境界有突破的征兆。

    他忙降下雲頭，降至臨江的一處危岩後，隨手打了幾道蓮花禁，便盤膝坐下。

    那感覺越發強烈，百竅齊鳴，元嬰也極為焦躁，不住動彈。

    再過少許，不僅是爐鼎神魂，連整片天地也跟著跳動。

    陸安平從未經曆，但見識過張天師三屍戮魂法，又知曉商無缺斬三屍竅門，更兼《遁甲真經》記載，對於三屍神早已了然於胸。

    修為至乾元境，關隘便隻在斬三屍，待三屍斬盡、破去惡念，便可度雷火劫。

    內宇啪啪響個不停，有如爆豆，陸安平意守丹田，任由邪念滋長，元嬰變色。

    緊接著，肉身也起了變化，尤其是麵頰。

    原本微白的臉頰泛起紅光，好似火焰在內裏跳動，繼而又無端冒出一股黑氣，在七竅間流轉。

    以他身軀為中心，方圓三十裏內百獸俱靜，正剩下細碎的沙子與雪泥匯聚，好似有無形的漩渦引動。

    “嗬…”

    陸安平嘴角不自覺翹起，發出一聲低沉而怪異的聲音，臉上黑紅交替，煞是詭異。

    啵！

    一粒石子投入江中，陸安平的內宇也如江麵般，泛起一絲漣漪。

    原本盤踞絳宮的元嬰哀鳴了聲，開始不受控製地躥跳，下及丹田氣海，上至眉心祖竅。

    從焦躁變色的元嬰中，陸安平窺見了自己。

    那是他的一部分，狂躁、暴戾、惡毒，同樣也是偽善、優柔、軟弱，也同樣是衝動、魯莽、混亂……

    佛家說貪嗔癡，道門稱為三屍神。

    道門修行，須斬盡三屍才能徹底解脫，得大自在。故而本質上說，斬三屍是一場內在的鬥法。

    法寶是沒有用的，無論它是仙器也好、後天至寶也好，哪怕是大浮黎土圖也全然無用！

    你可以催動它們，但催動它們的，究竟是哪一個你？

    與商無缺、張伯符不同，也與曆代遁甲宗門人不同，陸安平有一樁明顯的優勢。

    他修過佛門神通！

    是的，昔日大興善寺中，由素和尚親自灌頂，授予《摩柯止觀》與《明王禦魔經》兩樁法門。

    佛道大多數時間相互齟齬的，但修行方式卻有互補的地方，比如明心、見性、洞見本質……

    陸安平此刻就洞見了自我本質！

    他感應到自我的某一部分，抽離為容貌醜陋、五官扭曲的古怪小人，畸形雙手提著條紅纓槍，眼中的火焰幾乎要將他吞噬。

    那是下屍，道經中稱為“蹻”或“彭蹻”，也有人稱為“血姑”。

    砰砰！

    彭蹻洶洶衝撞，細看來正與元嬰一體，將內宇攪得翻江倒海。

    怎樣的修為，才能將它斬去？

    陸安平好似入定，並不關心，任憑它強，心念如清風拂江，不染塵垢。

    也許是三五息，也許是一兩個時辰，又或許是旬月，元嬰好似開花結果，瓜熟蒂落。

    陸安平見過瓜熟蒂落的幻術表演，而此刻，下屍彭蹻噗得從元嬰分出，像流星入海。

    噗！

    他驟然睜眼，重重噴了一口。

    隻見巴掌大的下屍彭蹻飛入半空，蹭得一聲後，便肉眼可見地消融，連一聲輕煙也沒留下。

    陸安平感覺到了暢快。

    比先前任意一次進階還要痛快，連冷颼颼的江風撲麵，也覺如沐春風。

    “如此再兩遭，便可去度雷火劫了！”他暗暗地想。

    放眼望去，視野廣闊，大江在險峻峰巒行進，發出令人心悸的驚濤聲，卻顯得無比激昂。

    “還好…那雲中君沒有打擾！”

    陸安平將目光從遠處險灘上的漁民收回，瞥了眼黑沉沉的天空，心中默念道。

    下一瞬，震澤劍便衝天而起，載著他望東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