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讖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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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生是蒙昧的,是雲中君蔑稱的“螻蟻”,在大地上浮沉,渴望一種辛勤卻安穩有序的生活……而今,這越發顯得奢侈。
當各式神鬼流言傳開,恐懼也如野火似得愈演愈烈,尤其是人們注意到——黑夜真的延長了……
永夜降臨了嗎?
為了飯食與安全感,落魄的民眾紛紛拿起刀劍,義旗幾乎飄滿大乾每一處州郡。
這樣的混亂,靠老君廟、靠折衝府的兵士自然沒法應對,更不用提南北的戰火。
陸安平見過北地罹難的民眾,然而這樣的民眾,何止千萬?當大廈將傾,誰又能獨善其身呢?
“柳大哥,我們得換個旗號!”
沅水的晨霧中,朱瑞急匆匆走來,急切道。
在他身側,正是一身鐵甲微露血汙的柳遲,分水刺仍緊握在手心。
作為排教大排頭,柳遲聯合沅、資一帶的排民與船戶起義,很快就在沅水一帶站住了陣腳。
然而接下來,他有些迷茫……
南邊擅使巫蠱的蠻子幾乎衝出南嶺,打下的臨沅三郡一堆煩心事,更不用提冷不停躥出的陰神。
“換個旗號?”
柳遲歎了聲,有些心不在焉。
他是個粗人,能維持排教上下生計實屬不易,要不是被逼無奈,也不至揭竿而起?
占住幾座城,開倉放糧,細水長流的分配,興許能挨過這個冬天?等開春,再看局勢如何?
就怕……
春天不會來了!
“柳大哥,這幾十萬百姓,糧食根本不夠!現在鬧得人心惶惶,剛才我來,還有幾波鬧市打架的呢!”
朱瑞透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咱們也隻比流寇好些,可架不住那麽多心思……”
“東邊出了個白蓮教,北方也有什麽十住菩薩、淨明法王之類的,假托彌勒降世,聚起了好大一股力量!”
“彌勒?”
聽到這裏,柳遲猛地動容了。
大概是滅法後的和尚流傳,說世界陷入永夜後,彌勒將會從西極下生,在人間建立淨土。
到那時候,世上再也沒有刀兵、沒有凍餓、也沒有惡鬼,人人生活在光明與幸福中。
連排教很多人也受影響,甚至要參加白蓮教的結社……
“白蓮教他們師出有名,就連前不久投奔咱們的陰老三,之前也打出聞香教的旗號——”
朱瑞見狀,忙上前說出自己的打算。
晨霧稀薄,江麵上凝著細碎的冰棱,柳遲聽得眉頭緊皺,神情也越發嚴肅。
“這能行嗎?”
他雖然衝動魯莽,還是被這想法震驚了。
“單以排教的名號,恐怕再無法團結這麽一攤子…”朱瑞打氣道。
柳遲沒有回答。
他側身望著江麵竹排,沉默許久,才歎息道“若是陸兄弟在就好了!”
“那陰老三修為不高,看瞅著鬼精鬼精的…他說君山島見了陸兄弟,還說什麽神君,究竟是真是假?”
朱瑞略微沉思,“時間對的上,描述也應該是真……若沒有這層,尹老三恐怕不會投奔我們!”
說話間,他心中升起一陣豔羨。
那位陸大哥,果然遠非普通修行人,甚至是成仙作祖、超脫人世的級別。要是他在,肯定能給予不少幫助,正如當初教授符籙那樣。
“柳大哥,排教上上下下,還要投奔咱們的莊戶,身家性命可全係在我們身上呢!”
短暫的分心後,朱瑞很快回過神,“要是你沒意見,我便這樣去辦!”
“給你安個王侯還不樂意!”
他末了不忿了句,聲調透著幾分親近,柳遲最終也點了頭。
於是,三日後清晨,烏魚肚的船戶發現,往常參拜的白石郎君神龕前蹦出條青魚。
那魚細腮,須生得老長,咋一看龍鰍似的,竟吐出片金箔,上書“大乾滅,柳遲王!”
怪力亂神向來傳得快,尤其是這時候……當流言漣漪般擴散開來,人們往往忽略了源頭,隻剩下幾個關鍵要素,匯成一個不斷強化的事實。
柳遲要做王了!
這是上天降下的征兆,而且在白石郎君見證下…好事者甚至將白石郎君的來曆傳得神神忽忽!
這群由排民、船戶等湊成的泥腿子,終於有了更大的願景,望向柳遲的目光也越尊敬。
“這是讖緯!”
“說起來和祥瑞類似,都是騙人的!”
柳遲換了身衣服,手中習慣性摩挲著分水刺,對一旁的朱瑞道。
他們此刻在城牆上,可以縱覽沅江入練,遠處是蒼翠紅火的翠微山。
“重要的是將人心聚在一起,即便它是假的,也是希望!”
“瑞哥兒,你變了…”柳遲搖了搖頭,叫出許久沒稱呼的小名。
朱瑞聽得一怔,聲音顫抖“柳大哥,你也變了!
“師傅死的時候,你一個人去洞庭單挑整個黑魚寨……
“這幾個月來,城也攻了,大戶也搶,怎麽變得這麽優柔?”
過往的凶險經曆浮現,哥倆心頭各異,而對朱瑞來說,印象最深的,還是麵對三元觀屠殺時的無力。
……
……
北方,關內道。
自柔然破六鎮已經有些時日,自陰山往南三五百裏,盡是搶掠後的村鎮城池。
柔然人浩浩蕩蕩的,馬嘶聲綿延了十幾裏;很快,角落裏的流民發現,柔然人後方老弱婦孺緊隨著,似乎整個部族都搬來了。
人們震驚於這樣的場景,又很快將它與永夜聯係到一起,心中愈發陰沉與絕望。
這樣的寒冬,沒有糧食,沒有溫暖,人們如溺水抓住稻草般,瘋狂追逐著希望。
無論這希望有怎樣的名姓?
十住菩薩?淨明法王?毗沙門天王?或者什麽宗、什麽派……野生的教派層出不窮。
柔然是沒太多功夫去管的,他們已征服腳下土地,正朝著長安進發,時刻與冰原蔓延的速度競走。
大乾更是無力,無論是軍隊、還是老君廟,都摧枯拉朽似崩潰,消失在北地夜色裏。
不知何時,關於金刀的讖緯開始流傳——先是那些被擊潰的兵卒,而後是饑寒交迫的流民,鬧得沸沸揚揚。
那讖緯並不複雜,是說有位姓劉的,將要取代當今陛下,驅散柔然,開啟新局麵。
劉姓有些敏感,那是前朝大周王室的姓氏,曾經的六鎮大將軍劉潤也是此姓。
流言漸漸發酵,有人說那位劉將軍並未殞身,反而是保下了性命,正在北境的某處積蓄著力量……也有人說,六鎮被破正是因昏君掣肘,才導致這大將軍兵敗。
這給呼告無門的人們帶來些許希望。
正像朱瑞所說,無論這希望是否虛幻,都給寒夜中的人們亮起了火炬。
“讖緯隻是第一步……”
某處破廟前,張君房凝視著篝火,沉吟道。
陰山大破,他受了不輕的傷,所幸憑借道法救下劉潤大將軍。
王屋向來有輔佐王將的傳統,自從李嚴叛出師門後,他便下山在劉潤賬下,故而對其心悅誠服。
如今柔然過境,流民呼號,各色神隻雨後春筍般冒出,這令出身正統道門的他感到不忿與擔憂。
“六鎮固然破了,可散亂的兵卒也有十幾萬……將軍該舉起義旗!”
盡管經曆戰敗,張君房仍不氣餒。畢竟與天地大劫比,這兵禍不值一提,然而世間眾生如何?
在他身畔,是位深沉的中年將軍,闊臉銅膚,目光如劍,兩鬢沾染微霜。
“收攏人心不難,隻是…”
將軍劉潤麵無表情,心底卻為張先生所說真相震驚。
“難怪柔然人全族出動了!”
末了他又長歎了聲,惹得張君房一陣唏噓。
兩人沉默了瞬,最終還是那位殺伐果決的將軍再度開口“收攏民心,重整河山這事做得,隻是我們這樣,還有什麽意義?”
如果在劫難逃,永夜之下,這些理念、廝殺、信仰、天下……似乎沒什麽意義?
這想法也同樣悶鼓似的壓在張君房心頭,但他不敢多想,多想也無益處。
“隻能是盡人事,知——”
他正要說出“知天命”,剛到天上也不知什麽情形,心頭頓時又蒙上一層陰雲。
“罷了,就當為了流離的百姓…”
劉潤聽著,不由握緊拳頭。
金刀之讖,就這麽流傳開來,那些殘兵敗將也紛紛聚攏在劉潤身邊。
張君房小心經營著,將王屋派作為根據地,甚至拜訪神霄道協助……無奈那些道人隻在乎昆侖法會,絲毫不理世俗刀兵,反倒是伏虎寺意外派了幾個和尚。
如今正是末法,佛家神通威力大減,即便是三大寺之一、小乘淵藪的伏虎寺,那幾個和尚修為也著實普通。隻有象征意義罷!
然而,這代表著某些態度……
相比於所謂持住菩薩、淨明法王之類的,由伏虎寺加持過的劉潤將軍,無疑更值得信賴,何況又有金刀讖緯。
就這樣,柔然一路向南,昔日的敗軍之將劉潤,有如黑夜中的篝火,一點點壯大起來。
他們收攏流民,分配著所剩無幾的食物,同時悉心留意天下的動向,尤其是修行人的。
他們在希冀,那遠比金刀之讖更真切,卻仍如海市蜃樓。
即便知曉真相的張君房、劉潤兩人,也要用這希望安撫自己,希望廣成子的弟子們,希望先天符圖,甚至西極那位彌勒下生,將世間厄運拯救。
尤其是張君房,念著《陰符經》,想著曆代祖師傳下的聖劍,心中惦記著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