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弱水後，朱子琳心也越切。

    她盜劍入長安報仇的事，霍桐派師長並未責罰，反而對她說的真相尤為好奇。故而蜀山派的人一走，便準她下山去。

    碧水煙羅鋒芒顯露，這一路上也有不少修行人，然而她顧不上招呼，一意往昆侖之巔去。

    在此之前，昆侖山隻存在於記載，存在於師長口耳相傳的記憶中，如今親上昆侖，朱子琳固然震撼，而心裏最期待的，還是見到蜀山派的長輩…

    還有那位陸兄。

    “琳姐姐！”

    正跋涉著，身後忽然傳來道略顯稚嫩的女聲，她也不由停下。

    這聲音，不是水玉兒又是誰？

    待回過頭，羅浮掌教軒轅集一身杏黃，冠帶頗顯古意，手心握著方青葫蘆，盈盈如玉。

    “軒轅前輩…”

    “玉兒…”

    朱子琳行了幾步，上前行禮，“你們沒被殷長梧困住，可太好了！”

    羅天大醮那夜，她與陸安平刺李嚴，而軒轅集將羅浮掌教殷長梧攔下。

    水玉兒抓住她的手，臉色好奇道“姐姐是怎麽逃出來的？”

    “……”

    “說來話長了！”

    朱子琳勾了下她鼻子，又示意軒轅集移步。

    山勢孤絕，下方便是人間，白霧氤氳著，風吹散微語。

    “竟然…”

    “竟然…”

    “竟然如此！”

    聽完原委後，軒轅集聲音錯愕，身體也隱隱顫抖。

    “你是說，那夜和陸安平一起入九幽，幾方鬼帝是大道封真前的道人……”

    “魔教也是正一祖師弟子傳下的？”

    “不對…天上分明是神仙居住，怎麽會是束縛仙人的囚籠？”

    水玉兒皺著眉，壓抑不住心中疑惑，尤其是天上的事…

    那修道成仙，還有什麽意義？

    “這恐怕就是世間真相！”朱子琳誠摯而嚴肅。

    “……”

    漫長的沉默後，軒轅集扶了扶額頭，歎道“難怪蜀山送信的弟子語焉不詳，若不是你親口所說，貧道寧死也不信！”

    “這麽說，水鏡真人準備公開真相了？”

    作為羅浮派掌教，他準確捕捉到核心——這對道門來說，很可能是致命的，甚至斷絕傳承。

    “若是靈氣再無，大劫難度…”

    朱子琳撫了撫水玉兒，沉吟道“那三千大道也沒法傳承！”

    “也有道理！”

    軒轅集頷，“聽你這麽說，貧道算明白幾分，難怪蒼莽山魔教一脈奇奇怪怪……對了！”

    他忽然停下，指了指下方“那殷長梧已經死了…”

    “死了”

    “沒錯，暴斃在祭祖大殿中，沒多久的事……”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那夜終南山上空，那或許是南溟夫人、紫府天女兩位女仙的手筆。

    那可是廣成子嫡傳弟子呐！

    即便各派祖師在世，也須禮遇……昔日羅浮祖師青精真人，也不過是廣成子點化的靈芝。

    軒轅集神思了瞬，又覺得心頭黯淡。

    天上如此，豈不是祖師也罹難了？道尊們究竟意欲何為？

    還有……

    那雲中君究竟是誰？

    這真相需要相當長的消化，朱子琳耐心陪著，不時安撫著水玉兒。

    “乾帝得山河社稷圖，難道真是天授的？”

    天完全黑下來，冰雪透著白晃晃光澤，將軒轅集身影映得蕭索。

    “乾帝的事，我知曉不多；”

    朱子琳停頓了瞬，眉毛也越深沉，“不過正一祖師正是在社稷圖中被煉化！”

    “這樣…”

    半晌，軒轅集垂下頭，好像一隻鬥敗的雄雞。“貧道還是不明白，道尊們是何道理？”

    盡管極度悲憤不解，他還是壓製住聲，久久望著漆黑的天幕。

    水玉兒耷拉著腦袋，也失去往日的活潑與靈動。

    我也不知

    朱子琳搖了搖頭，為免加重情緒，心頭的話還是沒有出口。

    “不管怎麽說，如今蜀山派召集天下同道，兩位女仙還有水鏡真人還會前來，屆時總要商討出個法子…”

    她深吸口氣，心中卻尤不安。

    那夜柔然祭司來襲，分明是雲中君化身長生天救下他們？柔然瘋也似地南下，師伯張君房生死不知……

    朱子琳感覺三界如棋局，即便她修為不弱，卻連棋子都算不上——

    大概是螻蟻

    “在此兀自擔憂毫無意義……”

    軒轅集低沉了陣，很快找到主心骨，“須盡快見到水鏡真人一行！”

    末了，他又不無痛心地歎息了聲“如今來看，各道派之間的明爭暗鬥，實在毫無意義！”

    朱子琳默默稱是，跟著從角落閃出。

    ……

    ……

    在世俗浪漫的想象中，昆侖往往被視白玉勾連、雕欄玉砌的神仙府邸，可惜現實隻有千萬載的冰雪。

    至於其他的，弱水算一個，山巔上建木也算一個。

    傳聞建木直通上天，上古巫神將其斬斷，到廣成祖師下界那會，建木隻剩下丈許高的根腳，靈性全無……

    然而這截斷木，卻於昆侖之巔形成方圓九十九裏的巨大廣場，曆代昆侖法會俱在此舉辦。

    “嗬！”

    朱子琳遠遠瞥見了建木，烏溜溜的，沉在千萬載玄冰下，不由歎了聲。

    再往上，已經沒有可立足處，這裏便是昆侖之巔，伸手可觸九天。

    “原來這裏就是昆侖之巔…”

    水玉兒從方才的驚詫中走出，神色未免失望。

    軒轅集微微搖頭，示意她噤聲，而後從容走上前。

    算時間還提前了一日，但建木上修行人並不少，稀稀拉拉的約莫二三十人。

    朱子琳跟著軒轅集後，一眼便望見蜀山派旗幟，隻是並非前輩七子，而是一對中年伉儷及幾個後輩弟子，便是沈淩風夫婦了。

    “軒轅師兄…”

    沈淩風輩分不小，見到軒轅集也隻稱聲師兄。

    “……”軒轅集直直望了半晌，欲言又止，末了才擺手道“令師他們什麽時候到？”

    “師傅及幾位師叔伯不日便至！”

    沈淩風聲音中似有一抹悲痛，這時朱子琳注意到其袍袖間過了道白布，大約是服喪。

    “這是？”

    連軒轅集也有些意外，究竟什麽人置蜀山弟子於死地。

    “屆時便知…”

    沈淩風遲疑了瞬，幹練的韓青衣上前答道。

    三人便不好勉強，朱子琳本來想多問句陸安平，也不好開口。

    “你是霍桐派朱姑娘？”韓青衣突然叫住了她。

    朱子琳停下腳步，抬起眉眼。

    “陸安平讓我代他問好…”

    “他在哪裏？”

    “此刻還在閉關中…”韓青衣說完，便起身招呼其他道友。

    閉關…

    朱子琳若有所思，瞥見無論軒轅集還是水玉兒俱望著自己，忙轉身“軒轅師叔，玉兒，不如到那邊去。”

    她是指東南一處稍凸起的冰麵，很是空曠寂靜。

    “這陸安平…不會也要成就真仙？

    “你先前說，他受那太一神君影影響，得魔教傳承…”

    待蜀山弟子遠去，軒轅集疑惑道。

    “陸兄際遇非常，簡直像說書故事中的主人公，說他可能度盡三劫也不意外…”

    朱子琳清了清嗓子，“不過說起來，他也是苦命人，自幼沒了父母，還受魔教暗中擺布！”

    “不過據我所知，自得了大浮黎土圖後，基本擺脫太一神君影響……”

    聽到這，軒轅集眉目深沉，小心壓低聲音道“你說那九道先天符圖？”

    “噓”

    水玉兒調皮地做了個動作，朱子琳不禁莞爾。

    軒轅集也意識到不妥，沒有繼續問下去。

    “此處人多嘴雜，何況我也說不清，隻是關係重大…”朱子琳低聲解釋。

    這時，日色又近暮，越來越多的修道人湧上建木。

    人頭湧動，不時有幾張打著門派旗號的布幡挑起，風雪中幾乎凍成貼板。

    “能讓掌教大弟子服孝，大約隻蜀山七子這一級數了…”

    望著殷勤招呼的沈淩風伉儷，朱子琳若有所思，軒轅集的歎息突然響起。

    “大概蜀山也是多事之秋吧”

    她呢喃了聲，沒有再言語。

    人越來越多，粗粗看來，約莫有四五百之數，成以上俱是騰雲境起步的修為，全天下修行有成的道人怕是都在此處。

    然而還嫌太少，畢竟這建木足有九十裏方圓。

    深沉夜色中，蜀山派點起長明的燈火，眾人或閉目打坐、或攀附交情、或合縱連橫，似乎在為明日法會醞釀。

    朱子琳三人靜坐著，卻架不住幾波人上前拜訪。

    最先的便是丹陽桃花教餘長青、茅山丹陽觀主陶崇晝，他們帶著兩徒弟，其中男弟子修為低微，出塵之地還揣著酒肉。

    “有緣見軒轅掌教，也是三生有幸…”

    “這便是霍桐派仙劍碧水煙羅吧…”

    客套聲從老道口中說出，朱子琳也學軒轅集隨意敷衍，這四人也悻悻走開。

    隻是轉身之際，那喚做餘霜的姑娘仍不忘多瞥幾眼碧水煙羅。

    朱子琳不識得他們，更不知他們幾人曾混跡老君廟、甚至知曉自己，也隻當是尋常小派而已。

    “貧道來了，那少年卻沒來？”

    神霄派掌教吳文清接連趕上，厲迅雷也隨從著，性子明顯沉澱許多。

    昔日王屋山下，陸安平曾一己之力降服神霄合派，並言明幾分，故而吳文清知曉些關隘。

    “陸兄自然會出現！”

    神霄派態度也算友善，朱子琳不好敷衍，鄭重道“那日所言，句句非虛！”

    “若是假的，上天當饒不了！”

    吳文清應了聲，心中驚疑。

    朱子琳聽得心頭一震，無論如何，他們注定要在上天注視下召開法會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