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此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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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見淨土在一點點吹落;

    “諸菩薩羅漢的佛性,像灰燼一樣消逝;

    “風災、水災從遠處萌發,地獄從未有如此混亂;

    “而九重天上——”

    送別千難萬險找到他的李豐策師兄後,張靈瀟閉目大觀,喃喃說到九天時戛然停下。

    “……”道生和尚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可決不敢出聲打擾。

    “九重天上一片死寂,更遙遠的三天不可名狀!”

    張靈瀟臉上浮現出痛苦與迷惘的神色,緊閉的眼眸忽地睜開。

    永夜的深沉增進了修行,他隱約能感應佛陀留下的氣息,腦海也時常閃過某種不可名狀的回響,這賦予他許多神通與明悟。

    然而當你看見、卻無能無力時,痛苦愈深。

    成就菩提、實現佛陀預言下的命運……這些遙遙無期。

    天氣愈發苦寒,鬼物遊蕩在霜凍的大地上,很少能見到活人蹤跡。往前是黑暗,往後也是。

    “咕呱——”

    片刻,忽然有蒼鷹劃破黑暗,落地時竟化為一位高大的比丘。

    “大德何人?”道生回神問道,心中隱約有了答案。

    眼前比丘魁梧雄壯,胸掛一環菩提珠,掌托金燦燦的雀浮離圖,不是西奇大德諾巨羅是誰?

    “尊者!”

    諾巨羅沒有回答,雙手合十,神情顯得格外急促“淨土要崩壞了,水災正起於極北!”

    “我看到了”

    張靈瀟聲音微弱,像是在自言自語。

    諾巨羅呆愣了瞬,眼前尊者遠不如想象,這多少令他感到失望。

    神通初具,然而論境,還遠遠未至菩提涅盤之境……該如何是好?

    局麵又陷入沉默,道生好幾次想要發聲,又生生咽下。

    遙遠的西極,淨土越發黯淡,須彌山的輪廓掩映在塵埃中,佛性如螢蟲似的飛舞,不知散落到哪一處角落?

    “恕小僧無禮!”

    如此過了十二時辰,諾巨羅心下一橫,匆匆以雀浮離圖破開壁障,直入九幽去了。

    半晌,道生和尚才悻悻回過神“羅漢似乎…很失望!”

    張靈瀟像是沒聽到,仍幽幽沉入世界,捕捉了涅盤菩提的真諦。

    ……

    ……

    靠著雀浮離圖,諾巨羅終於艱難地趕到輪回。

    六道中僅修羅道有氣無力地運轉,鬼神的哭聲此起彼伏,檀無畏正盤膝坐著。

    他的僧衣沾滿血垢,俊秀的麵孔變得令人生厭,卻不為所動,喃喃念著大乘起信論。

    “淨土在陷落,佛性在一點點流逝,災劫也起了!”

    諾巨羅急匆匆吼了聲,待眼前僧人睜眼,才降下音調“我剛才見到尊者了……”

    “如何?”檀無畏明顯顫抖了下,幹澀的聲音從喉頭湧出。

    “神通初具,卻不足佛陀十分之一;心念遊離,不明過去、現在、未來——

    “遠未得道!”

    諾巨羅終於將失望傾訴,末了又瞥了眼周遭惡鬼,連連搖頭。

    “你看看西方?”

    檀無畏不緊不慢,直到他停下後才開口、指了指。

    法眼望透陰煞,透過兩界壁障,西極淨土反而更加明顯。碩大的須彌山搖搖欲墜,其間諸佛性四散,隻剩下黯淡的輪廓。

    “佛陀涅盤、身化淨土,待淨土吹落後,新佛自然會出——”

    ……

    ……

    朱子琳仍守在羅浮山中,待望見西南煞氣沉下,才稍稍放下心來。

    在她身畔,軒轅掌教與水玉兒齊齊鬆了口氣。

    “果然將蚩尤再度斬滅!”

    軒轅集神情動容,隻是很快又黯淡下來“登天也不遠了!”

    這自然是指陸安平。

    朱子琳將目光收回,想著經大興善寺入九幽的場景,不禁擔憂。

    此去九天之凶險,遠比九幽更甚,然而卻是度世間大劫的關鍵……

    “再這樣下去,天地間就沒什麽活物了…”水玉兒也憂愁道,即便羅浮山也變得死氣沉沉,何況山下呢?

    同樣蒙上陰影的,遠不止他們。

    蜀山與青城緊閉著山門,神霄道將信將疑返回黎元山、夜夜禱念著道尊法寶,就連三元觀也將弟子集中在黃鵠山中,準備挨過這一劫。

    玄門正宗如此,何況那些小派?

    餘霜不知經曆多少艱險、殺了多少惡鬼,才與父親一行重回丹陽、重回桃花教的祖地。

    可曾無比溫暖的故居,此刻變成桃瘴縈繞、陰神橫行的絕地,並且越發寒冷。

    這樣的場景,連餘長青也感到了絕望。

    在生存麵前,那些所謂傳承、正邪、道魔……又有什麽意義呢?同樣,知曉天上情勢又如何,何況他們根本無法探究。

    所謂化外修行人,與世俗眾生並沒有什麽不同?

    就連連滄溟派也失了流波山,在中土流浪!

    餘霜想起曾經的憧憬、對修行的渴望,如今回過頭,或許泡沫的刺穿或許在長安城便有預示。

    “祈願道尊庇佑眾生!”

    餘長青仍存幾分熱望,黑暗中點起幾根線香。

    諷刺的是,祭品剛放在神案前,便被幾隻小鬼奪走,黑乎乎的神像中也鑽出老鼠。

    三人垂喪地望著,莫名失去了驅趕的念頭,尤其是秦衝。他在世俗固然富庶,可如今也是家破人亡了。

    “天地不仁”

    ……

    ……

    長安。

    自打乾帝死後,人心愈發崩散,以致這裏淪為空城。

    幾番禱告長生天無果後,明月終於背棄與陸安平的承諾,率領剩下的族人攻破城池。

    ——冰原如野火似的蔓延,他們折損了過半的人口與牲畜,剩下的也早已饑寒交迫。

    他們沒遇上任何抵抗,隻是當柔然人叫嚷著衝入城中,才確認曾經無比渴望的富庶之城早化為廢土,與來時無異。

    “長生天真的厭棄了我們!”譙樓的寒風中,可汗斛律光還是對陸安平的話將信將疑。

    “我想,祂真是某位道門神隻——”

    明月木然地搖搖頭,遙遠三苗的事跡他有所耳聞。“父親,我們被欺騙了!”

    聲音如夜梟散入夜空,長久難散。

    千萬裏外的一處火祆廟中,桑白跪在蒲團前,望見長明的聖火熄滅,也是這般感慨。

    然而與明月不同,他隨即見到了希望。

    那盞青銅色的高足燈倏忽閃了閃,一團微弱的火苗重新升起,繼而轉為蓬鬆的焰頭。

    “胡天!”

    桑白見過無數火焰,可從未有一次像眼前這麽純粹。

    焰頭呈白色,像是飛舞的雪花、跳動的精靈,內裏似乎有胡天的意誌顯現

    這是西域百國剩下的唯一一處火祆廟,唯一一處光明了!

    “胡天會重新降下光明!”

    “……”

    桑白抑製不住內心的狂喜,什麽三清、佛陀、長生天、彌勒雲雲,最終還是胡天會拯救他們。

    隻是激動片刻,那團希望的聖火閃爍了下——先短、後長、最終在短促的亮閃後熄滅。

    一縷青煙從燈芯升起,桑白怔怔望著,實在琢磨不清胡天的旨意。

    “生生不息!”

    他念著火祆教徒常掛在嘴邊的偈語,失神地轉過身。

    廟外黑沉沉的,昔日為爭搶糧食的廝殺早已停下,無論哪個部落、國度,大半都化為黑暗中的枯骨。

    死亡的氣息從未如此之近,桑白抬起頭,夜空一粒微暗的星光閃了閃,又歸於沉寂。

    ……

    ……

    裴度在祈求雲中上仙。

    他相信是上天的獨寵,才令自己比其他兩派多幾分信任。

    清江水嘩嘩流著,靈澤蛟龍在身畔低伏,如此片刻,他終於等到了雲中君。

    昆侖山上的經曆給了他某些困惑,卻不足以升級到對道祖的懷疑,故而他一直按照上仙的旨意推進。

    十三艘由千年雪鬆鑄龍骨的大船漂浮在清江中,裏麵囤積了糧食、清水、服飾、草木、百獸,另有五百對童男女

    他猜測是為大劫的準備,而雲中君接下來的態度也印證了此。

    “若是大劫難度,人族的希望可承載在你身上了!”

    這幾乎確認了眾生即將覆滅,裴度心裏咯噔了下,又聽著雲中君繼續道“真到那一刻,我自會引你們登天”

    “謹遵天命!”

    他埋下頭,隻待那股仙靈之力遠去,才睜開。

    黑暗中江水仍在在流淌,十三艘龍骨大船上隱約傳來哭聲,沒多久,五百對童男女幾乎一齊被勾動。

    “哭什麽!”

    “在這永夜中,能保你們不受凍餓、性命無憂,還要圖什麽?”

    “小心惹了天上的神仙!”

    應龍宮弟子叱聲連連,船上漸漸安靜下來。

    吳英男靠在舷窗前,往外看時黑溜溜恍如洞庭,內心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

    她曾經經曆的、見識的、甚至是記憶,都要消失在此方世界了

    嶺南。

    陸安平目送雲中君遠去,心中猶豫。

    他並非由於上天,而是在登天之前,能否試探著再從穀玄牝口中掏些什麽秘密?

    就在這時,水鏡真人拍了拍他,那張老臉忽地泛起一陣釋放“貧道期待重登九天,已經很久了!”

    “前輩真要一起?”

    “自然!”水鏡真人量了量青布似的河圖,言語滄桑不盡,“早就說過,這把老骨頭要死在天上”

    “好!”

    陸安平明白真人心意,此刻更無需多言,唯心底呢喃道。“朝聞道夕死可矣”

    “我已垂垂老矣,可你還年輕——”

    水鏡真人擺了擺手,笑容忽地凝固,旋即化為悠然“再助我看一遍人間吧!”

    “怕來不及道別”